景和七年腊月十三,金陵城,是夜,冬雨骤急,廊檐垂雨如幕,举目萧然,唯谨身殿内灯火辉煌,人影错落,争论声久久不绝。
“我朝百年,从未有哪个人如他一般专权恣肆,凡是不顺他心意的折子统统否了,若文臣武将冲撞得罪,轻则被他安排到苦寒偏远的地方当差,永无回京之日,重则要人性命,前几年还会找个由头做遮掩,这几年他装都不稀罕装了,简直……简直岂有此理?”礼部尚书姚庭时发须花白,几句话说得怒火翻涌,胸前的锦鸡也跟着呼吸剧烈起伏。
左副都御史许延白冷哼一声,“近些日他提携的都是什么东西,前日是谄媚逢迎之徒,今日贪财好色之辈,明日是不是连大街上目不识丁的地痞流氓都能入朝为官了?”
工部右侍郎林均海手持账本,面露难色,“皇上命工部为他修建逍遥阁,图纸被打回来数次,工部日夜修改方得他首肯。自前朝以来,成材楠木就极少,工人只能深入西南山林伐木,狼豺虎豹伏击其中,往生者不过半数,加之关山路远,运木困难,劳民伤财莫过于此。工部商议只阁内主梁主柱用作楠木,其余用杉木,但他根本不肯,命全阁皆用楠木,不然提头谢罪……这可如何是好?账上完全应付不起啊!”
姚庭时怒火中烧,恶声道:“还能怎么办?他如今圣眷正浓,举朝上下唯他最得龙心,当年谁推举的他,说他是道家仙君,若有他担任监正一职,必能让龙气绵延千年!现在了,现在了,引狼入室,朝堂大乱。”指着一旁站着的梁泽,“都是吏部,都是吏部,你们这群人全应该记在史书上受后世唾骂,不是你们举荐,皇上何至于此?我们何至于此?”
吏部尚书被扣了顶“千古罪人”的帽子,瞪大眼睛冲上来,“你说什么?我们吏部向来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当年命吏部遍访九州寻精通阴阳历算之人,臣与同僚耗尽心力,才知楚地武当有一道人卫玄青,出生时霞光满天,紫云环屋,更有仙鹤仰颈鸣歌,孩童时便能过目不忘,出口成章,成年后眼睛生异,可窥阴阳见鬼神断寿数,且乐善好施,心地纯良,年纪轻轻就有了飞升成仙之气象,只是卫玄青云游四海,行踪诡秘,甚难寻见,吏部只得在各处修缮道观,捐香火,以此请他出山。后来,他也的确来了……”
话到这里,梁泽收了怒,颓丧盈满胸腔,嘴唇不住地翕动,仿佛不愿回首初见卫玄青的那日,稳住气才开口道:“景和二年六月廿一,夏至日头毒辣,当完值我就启程返家,行至门口,见到一人立于廊下,身穿粗布道袍,头戴帷帽,看不清真面目。我问他是哪位?他并未答话,只递给了我一张堪合,前月青云观有报,说卫玄青来了道观,见陛下诚心如此,愿意入仕为官,我便亲手拟了堪合发往青云观。我认得我的字,再算了算时日和路程,此人定是卫玄青,便带他进了宫,到了陛下跟前他依然不肯取下帷帽,我欲斥责他时,他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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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既请我来,何不亲自揭开帷帽,见贫道真容?”华盖殿上一道士对主位上的帝王说道。
梁泽心中骇然,立马叩头谢罪,皇上却笑着走下台阶,“哈哈哈,既然真人已出此言,那么朕愿意亲见真人容颜。”
梁泽连忙道:“陛下,这怎么行?您金尊玉体,这种小事还是微臣代劳吧。”
“爱卿你这话就不对了,昭烈皇帝为请孔明先生出山三顾茅庐,朕虽不如他贤德,但也愿为真人做些什么,以表朕心。”
皇上边说边走到道人面前,两手捻住纱幔向上揭开。
浓夏日盛,纵使金乌西坠,也将大殿染得血红,仿佛不久前经历了场不见刀刃的杀戮。
梁泽只闻撩幔之声,良久不闻其他,正纳闷不解,只听卫玄青轻笑道:“陛下?”
皇上压抑不住激动,声音发颤,“真人、真人竟如此艳色绝世,普天之下未有及真人一两分者。
“陛下谬赞,玄青恐难消受。”
梁泽大惊,不顾礼数抬头察看。
立在泼墨画似的血色残阳下的卫玄青。
不似道士,似妖。
那张脸太过艳丽夺目,有一瞬间梁泽以为自己年少时偷看的春画里的蛇妖显身了,真有道士长这样吗?真有人如此长相吗?
梁泽不信,不信这人就是卫玄青,可怖难明的预感顺着他的脊椎往上爬,后背早已湿透了,梁泽在心里呐喊“陛下,陛下,这是妖孽啊!”开口却是,“陛下,听闻卫真人眼睛与常人有异,可否一见?”
衣袍身形可作假,道法符咒亦可后天学习,但一双有异的眼睛不会。
卫玄青嘴角勾到一个诡异的角度,偏头看他,视线越过皇帝落在梁泽身上,没有丝毫闪避。
那双眼睛,瞳孔似墨,虹膜却陡然换了个颜色,如阳光划过的绿锦蛇鳞片。
太阳又落了几分,隐于地平线下,殿内诡谲的血渍被夜色粉饰干净,一切都变得冠冕堂皇,只有那双青绿色的眼睛越发明亮,昏暗中美艳到近乎妖异,不知何时梁泽发现卫玄青早已不在看自己,而是紧盯着皇上。
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梁泽见他眉眼含笑,又觉他眼底里藏着难以言喻的癫狂。
不是勾引,而是毒蛇见到猎物时的兴奋和激越。
梁泽多次欲问皇上:“陛下,您觉得他真是卫玄青吗?”
但看见皇上如痴如醉的模样,再难问出口。
事已至此,他是不是卫玄青还重要吗?
不是,也得是。
景和二年卫玄青任钦天监监正;景和三年帝赐三华宫,赐号涵清无忧真君;景和四年加封国师,兼任太子少保,虽无实职,但常伴君侧,深受陛下宠爱信赖,一时风头无两,权倾朝野,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朝数年专断国政,擅作威福,卖官鬻爵,招权纳贿,朝中百官深恶之,常称卫玄青为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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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
门庭大开,风雨一涌而入,卷来几朵残梅粘连在青石板上。
“梁大人,这点陈年旧事您还记得?我都有些忘了,还是梁大人记性好。好了,诸位大人夜登谨身殿,所为何事?”一道人踏步往殿内走。
姚庭时怒不可遏,“陛下在哪儿?”
逐客令已然下了,卫玄青倒是没什么反应,反正他从来不和这些人讲规矩,理了理道袍,就在主位坐了下来,单手撑着下巴,倚在扶手上,浑身都散发着股懒劲儿,“在我床上啊,才睡下,不然我哪儿有空来见你们?”
其实姚庭时大可不必问,道袍掩不住他脖颈上痕迹,殷红如血,是新落下的。
众人无论见过多少次卫玄青,下次再见他时依然会被他的容貌震到呼吸滞涩,心脏狂跳,顿时大殿一片寂静,无人应声。
卫玄青歪头,眉眼浸笑,唇角弯弯:“大人们不说了吗?”
姚庭时率先回过神来,脸涨得通红,大声斥责道:“卫玄青,大殿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我们要见的是皇上,不是你,若是今天陛下不来,我等是不会走的。”
卫玄青毫不在意,轻飘飘一句,“是陛下来,还是我来,有区别吗?”
“你这是僭越,和谋逆又有何异?狼子野心,其罪当剐,今日我定当以死谏言!”许延白指着卫玄青怒吼。
其余大臣顿时群情激愤起来,叫嚣着要见皇上。
卫玄青被他们吵得烦躁,他向来没有耐性,但脸上的笑意不改,“我谋逆?想必是诸位大人弄错了吧,聚众密谋造反的难道不是大人你们吗?”
许延白道:“妖道,休要血口喷人!”
卫玄青走下台,拍了拍许延白的肩膀,“冬月廿五,许大人府上,吃的什么来着?嗯,剁椒鱼头,组庵鱼翅,灯影牛肉……还有什么?我忘了,不过都是我爱吃的菜,看来我和许大人口味上还是有几分投缘啊。在场的诸位都去了许大人府上,喝了不少酒,提到了先帝、圣上、我,还有谁来着?喔,袁、相、生。袁相生,真是个好久没听过的名字,前一次见还是在朝廷发的通缉令上,不过大人们宴上好像说了袁相生什么老实厚道 ,什么谦逊平和……”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冬月廿五,他们的确去了许府,为的是共商个法子,好弹劾卫玄青,酒足饭饱,灯影晃错,嘴失了把门,什么前尘往事都往外面倒。
卫玄青环视一圈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冷脸道:“袁相生,险恶似忠,奸佞似直。仅以星象定陛下之罪,是为不智;妖言惑众扰乱朝纲,是为不义;劝父杀子,是为不仁;临危脱逃,是为不忠。违人伦,背纲常,实属恶贯满盈,罪死不赦。如今诸位大人倒是念起袁相生的好来了,你们到底是恨我,还是在恨当年先帝没有听袁相生的话赐死陛下?皇上宽厚仁慈,不追杀袁相生,并不代表你们可以称赞一个逆贼。许大人,你说我谋逆,那你们呢?你们身为臣子,又意欲何为?”
许延白强装镇定,腿却不住地颤抖,“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卫玄青道:“许大人,隔墙有耳啊,毕竟锦衣卫也不是吃白食的。”
众人绯红的官服被汗洇湿了,方才嚣张的气势半点也无,撩起袍子齐齐下跪。
一时之间,仅剩了卫玄青站在大殿,他垂眼看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大员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卫玄青年少所愿如今全在这皇城实现了,应是满足的,但从心脏处盘旋升起的厌倦和麻木不容忽略,他目光虚远浮空,立在“谨慎施政”的匾额之下,长明灯散发的光辉镀在卫玄青身上,给他平添了几分庄重和圣洁,像是一尊低眉菩萨的玉像。
尚未一刻,卫玄青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疑惑不解道:“诸位大人,这又是何意?怎么二话不说就跪下了,实在是折煞玄青,要跪也应该跪皇上,方才大人们不是吵着要见皇上,不如我们现在就去?”
许延白连磕了三个响头,声音中都夹着恐惧,“还请卫大人放我等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