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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假作真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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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破之日,江流长女江颜及婿万珣同殉国难,经营的酒楼同庆楼也随之关停。数年后,赵煜阳在汉中重建同庆楼,并请江千里的胞姐江雪开分店于关中,兼司情报搜集与消息传递等务。彼时宣顺两朝关系缓和,李鼎对此没有细究,只要求凡同庆楼经手情报,需抄送一份至京兆府。江霖听罢义姊质问,窘迫地双手捂脸,“常恨受教于祖父时日太浅,领悟之书中大义太少,腹内草莽,仓促出山,每有计拙之时,便为鼠辈所欺!”

泰和帝李默对江霖的到来尤为重视,朝会过后,他特地召集宰相及尚书、九卿、翰林商议联盟和出兵事宜,“蛮夷猾夏五十余年,今中原多警,汉室幽微,凡我炎黄子孙,皆当和衷辑睦,共讨悍虏。故义宗结好林氏,助宣北伐之业,武帝罢战江南,开拓河套之疆。而今唐国公江霖来朝,欲重修川、陕之盟,联兵北上,助鞑靼以抗景师。卿等以为如何?”

最先发言的是尚书令领户部尚书王敬,他本受岳维申举荐入仕,以其理财之能,多年在朝中屹立不倒,“鞑靼屡侵塞内,与我世代为敌,如何能助?况而朝堂安定未久,守土之兵、马、钱、粮犹需筹措,安有余力支援外邦?”

中书令连瑬不以为然,“两国邦交,同利则合,异利则分,岂有一成不变之理?出兵国境之外,有无伤百姓之德,引胡虏自相攻伐,削其兵势,亦与我朝有利。反之,若令元烨鲸吞鞑靼,征服吐蕃,自东、西、北三面包围川、陕,则华夏之存亡,恐有不可胜讳者,唯陛下与诸公图之。”

一国首揆的发言颇具分量,殿中沉静半晌,只见兵部侍郎关绍忽然起身,“中书既言以势利交合,又何硁硁于华夷之辨?景军未曾犯我疆界,敌友尚未明也。大顺与宣累世之仇,今四川又夺我疆土,涉我内政。使若养虎于侧,必有噬己之患!况而赵煜阳前据而后恭,向无大信可言,倘求我一师之援,为何至今不还汉中!”

昔日杨光中幽禁皇帝,专掌朝政,自牢中释放前保定总督贺时彦,令其守据河南,剿散境内流寇。虑及豫中久被兵燹,百事凋敝,光中又将湖广江北五府——郧阳、襄阳、德安、黄州、承天划归时彦治下,予其专命之权。未久,先晋王林鸿涛起兵谋逆,逼死天子,□□,萨人趁乱入关,兵锋西指,很快攻克河南。顺朝兵马退入潼关,湖广五府则被大宣在南京建立的弘光政权接收。弘光九年,江永克复四川,进而举兵北上,打算攻取汉中,以东西横亘、南北深邃的秦岭暂做两国疆界。然而景军饮马长江,金陵危在旦夕,江永不得不与刚刚夺权篡位的李鼎匆忙媾和,率领舟舰驰援留都。延兴十一年,景军再围金陵,驸马都尉江颢监守城池,广向江南乞师救援。赵煜阳即刻发兵,争奈李鼎趁机谋夺湖广五府,封锁沿江水陆要道,煜阳怒极,转而猛攻汉中。五府久经战乱,满目疮痍,顺军攻克未久,又被景军夺去。反倒是汉中财富土沃、四面险固,教煜阳稳守至今。一场观隙而动,顺朝徒劳而无功。彼以时彦之子贺洵率部投降、江永力主汉中停战,言湖广五府、汉中盆地,皆为顺之疆土。五府得而复失,乃因主帅周洛东窗事发,惶惶军士争相回撤,非败于景人之手。而汉中之失,全因四川撕毁和约,最令宣廷耿耿——此事涉及疆界进退,连瑬不能多言。他与江霖四目相对,见少年敛起上扬的嘴角,施施然走到众人面前。

“萨虏越关以来,所到之处,邑隳城堕,室焚庐荡,男女涂炭,老幼无遗,虽水旱蝗螟、山崩海啸,所害半分不及于此,关侍郎不以景虏为敌,是要自绝于祖宗、自绝于华夏吗?昔日虏陷金陵,江南尽为丘墟,尔等不知唇亡齿寒之理,反束甲相攻。夫兵犹火也,起不由德必自焚,败军失地,乃天罚之,安可讨于赵氏?” 江霖看殿中诸臣面露羞愤之色,又将话锋一转,“昔日孙权败备西陵,擒羽荆州,与蜀汉结仇深矣。然刘备之后,诸葛秉政,犹念篡汉之贼雄踞于北,遂与东吴歃血为盟,同讨曹魏。方今异族凭陵,凶恶犹胜操、丕,吾等华夏赤子,更当勠力同心。诸公岂可以水未及身,不思绸缪拯救,独清歌漏舟之中?”

“江公子何凭而言,大顺之国公,前宣之晋王,抑或四川之来使?”

质问者正是门下省长官高卓。身为将门之子,他的身材出乎意料地矮小,站在朝班前列,并不显眼。然而眸中闪着精明的寒光,猛然叫江霖的头脑冷静下来,“宣、顺本非敌国,高侍中何出此言?”他认识到这句问话的刁钻之处:自认大顺国公,则无维护四川的立场,自认四川来使,则无面圣议事的资格,自认前宣晋王,而大宣今安在哉?他向高卓拱手行礼,言语中缓和了几分,“夫议事者,集众思,广忠益,善则纳之,不善则去之,何计言者亲疏?向时先父与义宗皇帝义结金兰,共促两国盟好,而后有隆武皇帝北伐中原,乾宁皇帝三出潼关,驱虏拓疆之意,虽无载书之契,实乃默会于心。特非如此,何有今日之江霖耶?”

“两朝登台歃血之盟,司慎、司盟、群神、群祀,实共鉴之,卓岂敢不遵?唯是噶尔丹当世英豪,骁勇狡獝,不下于哈赤、博仁。若将之扶立壮盛,一朝倒戈,则所忧虑,恐难可竟言也!”

“夫强弱本无常数,昔突厥陵轹中夏,李唐与薛延陀部共讨之。至薛延陀屈强漠北,复遣诸将破灭之。四夷盛衰更易,非一劳可以永逸。宁忧来日外患,曷若修政安民,富国强兵,置江山磐石之固,社稷万年而永昌!”

“唐国公莫不要做小说家言之孔明渡江,视大顺群臣为江东腐儒也?”翰林学士张博缓声打乱他的慷慨激昂,“殊不知孔明千载第一人也!生于乱世,躬耕垅亩,得明主之三顾,乃许之以驱驰。十年之内,据荆襄,通巴蜀,取汉中,外结孙权,内修政理,西和诸戎,南抚夷越,与曹魏成鼎峙之势。反观国公,初出茅庐,搅得岭南白骨如山,血流成河,而寸土不能守全,敢问何智之有?昭烈托孤,诸葛武侯摄一国之政,事凡庸之君,然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国人不疑(注10),至于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后主亲谥曰‘忠武’。反观国公,身为前宣首辅之孙,平阳公主之子,入川伊始,即废黜君王,幽于尺屋斗室之中。如此行径,岂可为忠孝者乎?”

“以腐草之萤光比于天空之皓月,江霖悚愧无地,万不敢当,”他向张博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小子生于乱世,忝列门墙,学养未深,则仓皇窜逃于西蜀,安能高卧隆中,以耕读为业,与名士为友,遍访山川形胜,默观天下之大势耶?至于废黜君王,幽于斗室,昔唐王暴崩,主少国疑,桂藩不思匡君辅国,反与臣僚合谋,举兵篡位,此逆贼也,非君上也。其逼令少主远遁异邦,死于非命,倘不废之,何以发昭昭忠义之德,何以慰元元遗民之心?”

“尔欲为董卓乎?欲为贾充乎?”

东汉末年,董卓废少帝,立献帝,不改刘氏王朝,只为专擅国政。曹魏之际,贾充怂恿手下诛杀天子曹髦,辅助司马昭窃权篡位。二人也曾显赫一时,最终在史册里遗臭万年。江霖知道这是张博的讥讽之语,直言不讳道,“唐祀已绝,一姓不再受命,有何可说?”

“弃亲绝义,叛国负君,虽禽兽亦不为也!”

“那倒要问问殿中诸位,尔等父祖,岂非大宣之臣子?何以叛国负君,立此大顺之基业耶?”见满场公卿勃然变色,江霖的声音转而激昂,“魏文帝曹丕尝问府中宾客,‘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父邪?’众人纷纭,或父或君。唯邴原悖然对曰,‘父也!’盖父子一气,子分父之身而为身。故孝子虽异身,而能日近其气,久之无不通矣。君臣之名,从天下而有之,吾无天下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人,出而仕于君,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注11),岂固不可变者也?”

“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唐宗、宋祖之兴,乃所以为治也,嬴秦、蒙元之亡,亦所以为治也。朝有君,则上辅君王,下拯黎庶,朝无君,亦不妨治国理政,保境安民。是故,世有大忠、有小忠,大忠者,出仕为天下,为万民,小忠者,牧民为君家,为一姓。倘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忠孝臣道,固未尝不背也(注12)。公秉小忠之节,不明社稷之根本,不识上天之试听,虽位极人臣,皓首穷经,亦何足道哉!”

“满堂虚言,无一语及实务。结盟、出兵二事,至今悬而未决。”

“皇后也不曾表态?”

“别提了,”江霖哀叹一声,“次日义兄设宴于御花园中,宫女引我入宫,却带到张太后的寝殿。太后与皇帝素来不和,只听我澄清了一半原委,便抄物掷地、破口大骂。皇后赶来请罪,被迫邀她一道赴宴。而席间之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实不能以言语形之。”

张太后的丈夫、亲子皆殒于三十年前的那场无妄兵灾。养子被江颢带回金陵,抚养成人,而后竟意外登上皇位。先时李默寄居太子府中,张太后便给足了他冷眼,待其继位称帝,又以为他窃取的是亲子的富贵荣华,纵享一国之供养,仍对天子怀恨在心。江霖乃江颢之子、李默义弟,冒然闯宫,实是触到了她的霉头,也怨不得被骂个狗血淋头。

江雪看他窘迫的神情,哑然失笑道,“普天之下,竟还有你看不穿的计谋?”

“人非圣贤,诸葛武侯还弄丢了街亭呢,”江霖冷哼一声,“叶庭初不愿与我联姻,直说便可,我亦无此心意。何必暗设机阱,令我当众难堪?”

“你也是‘乌鸦站在煤堆上’,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

江霖略一迟疑,继而拊掌哈哈大笑。

同庆楼位于尚书令王敬的府宅对面。大顺取士,科举、察举并行。王敬立朝多年,尤好引进后辈,故而青年士子络绎来此,或干谒,或行卷,使尽浑身解数,只为得他青眼。同庆楼籍彼余光,常年亦是宾客盈门,喧腾竟夜。今日的吵嚷声中,忽起一阵急促的锣鸣,一干伙计手捧各式雕漆食具,沿着铜锣喝开的通道鱼贯而出。江霖把棂窗推开一道缝隙,一面望向街边,一面笑问道,“道是谁家排场?”

“是高四公子订的全鹿宴,听说开桌四席,却不知宴请何人。”

高四公子名游光,字辟兵,为临朐伯高启幼子。他的生母本是伯府侍女,在高启花甲之年为他先后生下一女一子,由是恩宠日盛,终被扶为正室。早听说这位高四公子生性放诞,言谈处事,多有大违礼法之处。江霖一向重视修身,对他并无半分好感,“鹿岂可擅食耶?古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注13)’,李翊创业之际,亦曾以前宣福王为葅,杂鹿肉食之,号曰‘福禄酒’(注14)。盖鹿之一物,于顺意义尤重,游光何肆性若此?”

“高四公子性尚豪奢,满城尽知,又素来不拘礼法,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

“世间亦有示高蹈于外,而藏鳞甲于内之人啊,慎之,慎之,”江霖用手指轻叩窗沿,“其父年逾八旬,诸兄皆已年长,若不早图良策,将来寡母、胞姐,岂堪日供其亿万之费——待我看此子如何。”

他又将槅窗推开些,江雪也凑前窥探。高游光坐在一辆仿古而造的轺车里,前轭骏马,顶撑伞盖,四面略无遮挡。黄花梨木的车厢上花纹缤纷繁复,更衬得主人素衣胜雪,飘飘然有谪仙之气。似有感应一般,游光也转过身,抬眼凝视着酒楼二层半开的窗扇。他生得粉面朱唇,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挑起。江霖伸头还要再看,忽见游光一脚后撤,在双臂间虚张弓势。他瞄准江霖的方向,口中“嘣”的一声,旋即松开并不存在的箭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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