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你不必强求自己,不想嫁就不嫁。”殷潜的话语带着一抹穷途末路的狠劲,“大不了,舅舅舍下这张老脸皮,金銮殿里哭他一场,非要将这笔罗织的烂账掰扯清楚不可。”
他心里堵得慌,这一仗输得忒窝囊。明明一开始还占着上风,结果被一道莫名其妙的圣谕,和一个不成器的败家子,打得根本接不住招式,连喘口气的余地都没有。
败家子将军甫听这话,立马握紧了腰间佩刀,眼珠子一瞪,嗓门也拔高几分:“只怕殷大人还没走出这醉仙楼,眼泪就得流干了,御前想哭也哭不出来!”
殷潜斜睨了那厮一眼,他当然晓得陆展元的底细,他是陆能的嫡长子,温如初的跟班,一个连个屁都不敢自己放的主。
不过他也听说了,兵部尚书的长子,不光脑子不顶用,还不能尽人事。有这等孽子,难怪陆能最近都不愿上朝了。
殷潜不疾不徐道:“年轻人眼界窄点也不打紧,莫让人笑话你坐井观天,不识青天多高,黄地多厚。”
陆展元抱臂冷哼:“殷大人远在江南,手却伸到了京城,未免太长了些。”他手一挥,“有什么话,兵马司大牢里说去吧。”
言毕,陆展元一挥手,即有士兵出列上前,要将殷潜扣住拿下。
“住手。”苏绾莲步而出,罗裙如水,两手一拦,挡住殷潜。
她狠狠瞪了陆展元一眼,那架势仿佛要将他剥皮拆骨,“我不是已经认了么?你们还想怎样?”
陆展元一见苏绾,眼神直勾勾地黏上去,馋得手心发痒,脚底发虚,连忙搓着手,堆出一脸谄媚的笑容:“哎哟,这不是苏小娘子?这些日子不见,你可还好啊?”
苏绾扫了他一眼,眼波冷若寒星,语气夹棒带刺:“你还有脸跟我说话?堂堂兵马司都指挥使,活得跟个奴才似的,被人呼来喝去,黑白不分、是非不辨,难道不嫌丢人?”
她步步逼近,神色愈发凌厉:“你带着这许多兵马闯进醉仙楼,是看我苏绾没有父母亲庇佑,可着我孤零零一个人儿欺负?”
“竟还敢栽赃我舅舅,说他非法聚众、图谋不轨。他老人家身居从二品布政使,好不容易进一趟京城,难道就为了犯上作乱吗?”
这一通话把陆展元训得灰头土脸,当场涨红了脸,讪讪低下头,不敢直视她,又忍不住偷偷斜眼瞄她的神色,小声辩解道:“这、这个……我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嘛……”
苏绾懒得理睬他,转身按住殷潜的衣袖,声音沉稳笃定:“舅舅莫要担心,量他们也不敢欺负我。”
她身子站得笔直,像是孤注一掷的战士,也像风吹不倒的素竹。殷潜垂眼看她一瞬,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恨自己空负官身,到头来也护不得膝下儿女周全。
苏绾指尖收紧,贴着他的肩膀低声补了一句:“他们要娶我,也得先过了我父亲这一关。”
父亲?
殷潜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她总归说的不是苏君识那个胆小鬼。这是在提醒他,让他找机会与贵妃联手,将她的身世真相昭告天下,从而逼迫她的亲生父亲出面斡旋。
可那个男人,兴许还不如苏君识靠谱。
殷潜抬手拍了两下外甥女的手背,像是承诺,也像是安抚:“我明白了。你自己千万要撑住。”
进了那座宝塔,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很快,众人陆续退场,酒楼恢复平静。温念与梁才借口公务在身,一前一后登上轿辇,先行离去。苏绾与无霜、春蝉三人则被送上另一辆马车。
“我们都被阁老耍了。”殷潜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喃喃自语。
忽然脚下一声脆响,殷潜垂眸望去,只见半片白瓷碎裂在靴底,细密的瓷碴恰好嵌进那被撕裂的黄绫纹理,绫边被人踩得起褶,朱批金印模糊不清。他盯着那道锦绫仔细看了两眼,顿觉胸口沉若坠铅,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对方拿出了圣谕,就算闹到太后跟前,翻盘的希望也是渺茫。他若硬带人走,是抗旨谋逆;可若低头妥协,等于将苏绾亲手推进深渊,万劫不复。
午后光线透过窗棂斜斜落下,照亮了酒楼遍地狼藉,照不进他心头昏暗分毫。
他转头看向一旁负责调度的陆展元——那个仗着爹在兵部,胡作非为,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
这等孽障,平日里狐假虎威惯了,绝没胆子掺合这淌浑水,怕是连醉仙楼的门槛都不敢踏入半步。若非背后有人撑腰,哪里轮得到他在这强出头?
十有八九就是陆能。
堂堂兵部尚书,竟肯为温如初的这场好戏站台到这份上,连朝廷规矩和官场脸面都撕得干干净净。
殷潜一时难断陆能到底是早已投诚温如初,还是按照阁老的旨意故意按兵不动。在这场血雨腥风博弈里,所谓“袖手旁观”的中间人,手里都握着杀人的刀,谁也别妄想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他望向厅中狼藉一片,唇角牵起一抹苦笑:“阁老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地老辣啊。”
风从破裂的窗棂灌入,带起一缕尘灰,打着旋儿飞入厅堂,落在那道碎裂的黄绫,掩住了最后一抹朱红。
苏绾又岂会不知,自己早已落入章阁老布下的诡局。那纸圣谕,那场“赐婚”,表面是温念一手策划的强取豪夺,背后隐藏着内阁的筹谋算计。
可她看得比殷潜更深一层:章阁老纵然权倾朝野,说到底也只是听命行事的爪牙。真正布棋落子的,是那位端坐金銮之巅,喜怒不形于色的九五之尊。
这局下得狠,一石三鸟。温如初是棋子,她苏绾是棋子,殷潜与陆能一干人等,皆是棋子。无非就是看谁走得远,谁被弃得快,谁又死得其所。
当然,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还有太多的谜题没有答案。但这一回,她要亲自入局坐庄,哪怕最终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也须得由她亲手落下每一子。
原本温念允了苏绾先回苏府收拾行李,可她连这个面子都懒得撑了,索性带着无霜与春蝉登上马车,直接前往皇宫下榻处——温念打着“方便阅卷”的幌子,日夜宿在户部衙门,甚至在入阁以后都没撤出。
苏绾的举动令温念感到十分诧异——这哪里是被强取豪夺?倒像是打好了铺盖卷,迫不及待要嫁给他似的。
苏绾要的就是这个。她孤身赴会醉仙楼,甘愿唱这一出“被俘记”,所图的,正是这身顺利入宫的名分。
那榴花宫闱里面,埋藏了她太多过往。一纸荒唐事,一腔旧时泪,她已无路可退,唯有期盼借着这场赐婚陷阱,从废局之中,匍匐爬出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