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本就不是纯良门庭,更令人意外的是,兵部尚书任泊峻奉上了一套完整的证据,除却构陷忠良,还牵扯出贪赃枉法多项大罪,不等宣判,太女君之母赵仲甫便带着一众家眷服毒自裁了。
任荷茗知道,那套证据原是他父亲辛蒹当年收集想要救魏将军所用,但任泊峻却看出幕后黑手乃是咸安帝本人,阻止了辛蒹,辛蒹因此郁郁而终,但任泊峻还是将证据保留至今,删去了其中涉及到咸安帝的内容,适时奉上。
不过在咸安帝看来,这应当是薛钰与薛镇斗得你死我活的表现吧——兰陵王君的母家,斗倒了太女君的母家。
消息传到东宫,听说太女君哭得昏死过去——他虽然是庶子,却因生父出身闵氏,也只有他一个儿子而一向没在赵府受什么委屈,薛镇在朝堂上渐受看重之后,赵仲甫更是对他这个儿子下了些工夫做得一副母子情深的样子。更何况,他的生父闵氏也在服毒之列。
他实在太过伤心,不顾梁叔的极力阻拦,对薛镇口出怨怼之言,薛镇念在妻夫情分,并未有任何处置,只是以养病为由,暂且将他禁足在院子里,东宫一切事宜交由卫侧君主理。
这本是大案,但朝中众人早已心不在此,只因——虽然是忌讳,谁也不敢提,但咸安帝的身子每况愈下已是众人皆知的事实,谁都知道,咸安帝恐怕就在这个冬天了。
咸安帝病重,素日里愿意见的除了恩宠长久不衰的恩贵君和新宠昙君,就只有薛玄泽,薛玄泽年纪尚幼,对这数十年来的恩怨对错一无所知,对他来说,咸安帝就只是个相貌俊美、对他宠爱非常的祖母而已,因此他总是向着咸安帝十分灿烂地笑,似乎也是皇宫之中唯一一个相信并希望着等春天再来的时候,咸安帝会拉着他的手陪他一起去花园里玩耍的人。
这日冷得出奇,任荷茗吩咐人将地龙烧得热热的,又铺上厚厚的地毯才敢让薛玄泽在地上摆弄积木,薛玄泽已经能将积木搭起□□层高,心细手稳,任荷茗这做父亲的忍不住要为他骄傲,只是今日铺了毯子,积木搭不起来了,他有些疑惑,但很快爬到毯子边缘,在坚硬的地面上重新搭建起来,任荷茗忍不住就笑了。
正笑着,见危翳明进来,她的神色平静,脸容依旧被脂粉涂抹得妖艳,行礼问安后道:“昙君说,陛下今日精神好,许会想见诸位皇亲,命微臣来接王君和小公主进宫。”
任荷茗注视着她,危翳明神色不动,他于是明白。
为这一日,他已等了良久。一切愤怒、哀伤、焦虑都在这一日真切到来的时刻褪去,余下的只是一种空荡的从容。
他让如意把薛玄泽抱下去加两件衣服,紫苏也为任荷茗抱来大氅穿戴,任荷茗选了一件明红色绣金羽暗纹的,自己理着领子上的风毛,道:“赵仲甫为了不牵扯出陛下来携家眷自裁,案子便不会再办下去了。但,魏家昭雪,该有的待遇必须要有,长安军的忠义堂内,已经供奉上了魏家的忠魂,侯主虽然不愿再恢复魏将军养女的身份,但今日就可去祭祀,往后清明寒食,侯主但凡前去,绝不会有人阻拦。”
危翳明有些惊讶地抬眸,随后道:“王君恩德,微臣感念。”
任荷茗笑道:“侯主也算是我娘家姐姐,不必客气。”
危翳明微微一顿,旋即低低垂首道:“眼看着就要变天了,旧的衣裳未必当用,还是收起来束之高阁的好,若是穿在身上见了风,只怕会着凉,王君便是身子康健,福泽深厚,也终究没必要招惹病痛。”
任荷茗不由瞧她一眼——难得。她竟然肯说这样的话。
怎么听不懂呢?她本是血衣侯,这话自然是以衣喻人。她说咸安帝将死,新君将立,身为咸安帝鹰犬的她未必还能保有从前的权柄,她这个血衣侯的称号岂是什么美称,血衣血衣,嘲讽的便是她手上鲜血淋漓,又可以弃之如旧衣。朝中她得罪过的人不知凡几,厌恶她的人不知凡几,想要她命的不知凡几。当初咸安帝为她赐下这个封号,就没有想过要让她善终,这封号本是咸安帝在嘲讽地隐喻她的结局。
危翳明高高在上的位置,犹如挑在刀尖,但凡下落,必被刀刃洞穿。
她在劝任荷茗,此时不必与她攀什么关系,免得到时受牵连。
任荷茗不是不明白,然而或许是在宫闱中见得多了,是非对错皆已模糊,明白血衣侯的前因后果之后,他只是惋惜于她原本充满可能,却被阴谋摧毁,又凭借复仇的执念坚持到如今的千疮百孔的人生。
他随手一指屋中的松树盆栽,道:“前些日子有人献了这个给我,我瞧着觉得可怜,原是挺好的一棵松树,本该生得笔直,通天立地,不畏严寒,偏偏被人栽在了这小小的四方盆里,依照狭隘的审美和需求,扭曲成这般样子,明明是乔木,一辈子却只能是灌木高低了。可是,这些都不是这棵松树的罪过,不过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盆中松树是经过精心培育的,枝条遒劲,松叶精致如扇,却是深深弯躬的姿态,若是这样看,并不见松树风骨,倒好似举扇舞蹈的跳梁小丑。危翳明的目光落在其上片刻,似有动容,却垂首淡淡道:“树已如此,不能回头。”
任荷茗笑道:“是吗?昨儿个我也同人说这个事呢,他却说,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