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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过后,天空难得地晴朗了许多天。旷野上异常的安静,没有风呼啸而过。阳光也肉眼可见地透射过云层,来到地面。灰蒙蒙的阴影似乎从这片土地上被擦去了,取而代之是清澈的蓝与绿。
这在英格兰东北部的达勒姆是罕见的。
尽管就在不久前,玛蒂娜还在达勒姆大学大闹了一通,胁迫校长开除了三个学生。但来自卡文迪许家族的赞助是实打实的,已经尝到顺从大小姐的甜头的校长依然兴高采烈地邀请大小姐前往圣希尔德女子师范学院宣讲。
面对台下的一张张鲜活的面孔,玛蒂娜心情都明朗了:
“我想你们也许听过我的名字,也许没听过。比起玛蒂娜·席格莉德·卡文迪许这个名字,我要更以‘疯子’这个名号出名。至于为什么我会成为疯子,其实很简单。几个世纪前,有钱、有文化、脾气古怪的女性会被定义为女巫,绑上火刑架。然而今天我们已经不能焚烧女巫了,所以只能将有钱、有知识、不守规矩的女人称作疯子。我从不以这个名号为耻,恰恰相反,我很骄傲于他们这么称呼我,这是对我财富、智慧和反叛的肯定。在座的各位同学们,如果在几个世纪以前,这个礼堂里的所有女人都是女巫,我们烧起来能供十台蒸汽机运作三天。”
这个地狱笑话让台下的女学生们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玛蒂娜从不忌讳自己疯子的名号。也许对于她人而言,“疯子”会让她的一切人权都被剥夺殆尽。但玛蒂娜不同,她的力量来源不仅在于她那不值钱父亲的血脉,也不只来自她的财富,更在于随着她一系列产业与配套社区、学校、医院以及规章制度的建立完善,发自内心效忠于她的人不计其数。如果这是十三世纪,当女王胆敢口吐狂言“女性不应获得政/治权利”时,按照中世纪的习惯光明正大继承爵位的玛蒂娜早就进京逼宫zheng变挑衅道:“陛下何故造反?”
所以疯成为了玛蒂娜令人畏惧的力量。可惜如今不是十六世纪,他们再也不可能以“女巫”为控诉理由剥夺她的一切,只能一边贪婪地觊觎她的财富、一边充满畏惧地痛恨她的无法无天,又不得不对她点头哈腰。
“那么我想问你们,你们为何要成为一名‘女巫’呢?——我是说,你们为什么选择来到这里,并有志于成为一名教师?是为了女教师的那点微薄薪水?还是为了在教导贵族小姐时尽管饱受嘲讽却能不被视作女仆的微薄尊重?还是为了将来在婚恋市场中能够将自己包装得更为体面?”
接触到一些陷入思考的眼神,玛蒂娜微笑起来:
“我们应该思考一个问题:老师是什么?教师是教育学生、传播知识的职业。一个人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但是思想延续的广度是无限的。当你埋葬于六尺之下时,你的学生们、你学生的学生们,依旧传播着你的教诲,让你的思想、你的精神、你的灵魂在广阔的世界里得到延续,这可是一件能上天堂的事。你们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道路。”
她眨眨眼睛:“当然了,我明白糊口的重要性。若是生活得不到保障,理想也只是空谈。恰好我建立了足够多的女校,需要足够多的老师,也开了足够多的工资。如果你们想要传授更为高深的知识,出门左拐达勒姆大学女子学院欢迎你的到来。如果你们需要帮助,我也会支持你们,比如给女子学院提供二十万英镑的奖学金。我的意思是——”
玛蒂娜清清嗓子:“我祝愿在座的各位自由、勇敢、独立、健康、昂扬,祝愿你们如雌鹰翱翔天空,拥有广阔灿烂的人生。。”
无视台下一些不算和谐的异响,玛蒂娜心平气和地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掌声。
她们也许若有所思,也许毫不赞同,也许因为接触了从前从未接触过的观点而陷入迷茫,又或许发自内心地赞成并献上掌声。
但总算是个很好的开始。
读书不仅是让这些姑娘拥有谋生手段的——文盲女人照样可以耕田纺织或是成为工人——而是为了让她们学会思考。只有当她们的视野随着知识的领域渐渐扩张、接触到更为广阔的世界,她们才会质疑起自己一直习以为常的“规矩”是否正确,乃至要求进一步的权利。否则无论怎么长进,她们也不过是从廉价商品变成昂贵珍品——还是一如既往地受剥削。
然而现在不同了,玛蒂娜会为她们提供一切反抗不平等的支持,只要她们愿意。
“卡文迪许小姐,请问接下来您想参观何处?”
校长恭恭敬敬地询问玛蒂娜。
玛蒂娜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我和人有约了,就此别过,校长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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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正在等待她。
红发的少女身长玉立,站在英格兰北部难得一见的明媚阳光下,眯起金属色的浅灰色眼,一向冷若冰霜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浅笑。见到玛蒂娜,她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收入胸前的口袋中,迈出利落的步伐迎接她的玛蒂娜小姐。
“我猜想您今天的宣讲会很顺利,想邀请您庆祝,希望赏光。”安妮将手扶在胸前,向玛蒂娜鞠躬行礼。这样略带正式的礼节对于过于熟悉的二人而言不免有几分戏谑的意味,让玛蒂娜忍俊不禁。
她心情很好,将手递给安妮:“可我记得你的邀请在三天前就发给我了。”
安妮握住她的手,俯身行吻手礼,嘴唇在碰到玛蒂娜的指尖前停下了动作。她弯起眉眼:“因为我对玛蒂娜小姐有足够的信心,相信您想达成的目的必然达成。当然,如果不够顺利,庆祝就会变成安慰,但我与您相聚的结局不变。”
玛蒂娜收回手,抱起胳膊,似笑非笑:“安,这套话术是哪学来的?”
立刻就被看穿了,安妮颇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想要去扶眼镜,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已经将眼镜收起来了。
“在学校结交了新朋友,难得的不算惹人厌。”
“好啊,你自己有数就好。”玛蒂娜冲安妮扬起下巴,“请问卡文迪许先生,你想邀请我上哪儿庆祝?”
——Criterion 酒馆内,玛蒂娜晃晃杯子里寡淡微酸的苹果酒,撇嘴吹去酒面上的泡沫。
“我猜想您不介意这个时候来。”安妮浅啜一口酒,“晚上这里会很热闹,但是男人太多,我不想您不快。”
玛蒂娜点点头,饶有兴致地用签子将奶酪、豌豆、咸肉片、橄榄串起来,一起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她慢慢喝了口苹果酒,轻轻哼唱起来。
“您心情很好。”安妮抿一口啤酒,“恭喜您达成所愿。”
玛蒂娜挑剔地看了眼酸奶油拌的黄瓜沙拉,用炸土豆片擓了一勺,丢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
“还是个开始呢。”
“但是个好开始。”安妮撕下一片面包干,蘸了腌鱼子抿进嘴里,“以后她们哪怕不用效仿我,也能光明正大地进入大学。”
“是啊。”
玛蒂娜伸出手放到安妮脸庞,以指节摸了摸她的脸。她的眼神难得地染了些许温情,柔软且有温度:“这些年辛苦你了。”
安妮下意识坐直了:“不,我并没有——”
“我知道你其实并不爱与你的同学们结交,只热衷于学术研究。”玛蒂娜抚摸安妮脸庞赤褐色的鬈发,“你为了减少反对者,付出了足够多的精力。其实你不需要做这些,否则要我做什么?”
安妮的声音忍不住放轻了:“我想帮助您,就像当初您带走我那样。”
玛蒂娜笑了。
“打扰了,这是你们点的甜品。”
酒馆的一名女招待神色古怪,绷直了脊背,嘴角也绷得紧紧的。她硬邦邦地招待店内仅有的两位客人,在放下餐点后快速离开。
安妮脸上划过一丝懊恼:“她是杰西卡,上次我和阿特伍德——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位朋友——来这里的时候,我们认识了。”
玛蒂娜捡起配甜点的勺子,漫不经心地敲敲酒杯:“你不喜欢她吗?”
端起酒杯,安妮并不饮酒,只是盯着略有浑浊的液面上不算清晰的倒影,神色淡漠:“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为人爽快。但她喜欢的是安德烈·卡文迪许。”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予以这个姑娘任何回应。因为对于一个拥有传统爱情观念的女性而言,在木已成舟后才让她得知她拥有的并非她想要的,那是真正的残忍。
玛蒂娜挖一勺浸了酒的奶油甜点,喂到安妮嘴边。
“你觉得爱情是什么呢?安。”
安妮含含糊糊地咽下那口甜得过头的甜点,用啤酒勉强送下,才终于开口:“是将婚姻剥削本质浪漫化的伪装。”
见玛蒂娜挑起眉,安妮不疾不徐继续道:“爱情是什么?其实男性是很少有爱情的。他们也许贪慕美色、也许需求子嗣、也许需要照顾,因此生出占有欲来,并以爱情为借口来使这种冲动浪漫化,方便自我感动。可女性好像又很擅长爱人。如果男性缺乏这种品质,而女性又恰好富含这种品质,那我并不怀疑,按照当前的性别制度而言,这种品质并非一种美德,而是驯化女性心甘情愿奉献自己的麻醉药。”
玛蒂娜摩挲手中的勺柄,沉思许久:“但是比起毫无自主选择权、被父母一手包办的婚姻,爱情显然是一种发自女性内心的‘选择’。她们似乎更为进步了,但却从一个火坑踏入另一个火坑——她们被剥削得更为隐蔽、浪漫、心甘情愿。”
“抱歉,打扰了。”另一名身子轻盈优雅的女招待来到桌前,“请问需要续杯吗?”
“好,非常感谢,弗里达。”安妮对弗里达微笑,转头询问玛蒂娜,“玛蒂娜小姐,您需要吗?”
“好。”玛蒂娜颔首。
弗里达以一种舞蹈般的步伐端起两个酒杯,蓄满酒,又轻盈地跳跃回来,绕着桌子旋转一圈,将沉重的两个酒杯放回桌面。盛满了的酒杯一滴酒都没洒。
“这是弗里达,她是这里的舞女。”安妮对玛蒂娜介绍,“我先前与阿特伍德来这里的时候认识了她。”
当安妮念到“阿特伍德”时,弗里达脸色微赧。
玛蒂娜明白了。
“怎么你干起了招待的活?”她问弗里达。
弗里达将脸庞的头发别到耳后:“我醒的早,顶一下其他姐妹的活而已。”她明亮的眼睛状似不经意地从安妮和玛蒂娜之间划过,“卡文迪许先生,请问这位是?”
“玛蒂娜·卡文迪许。”玛蒂娜没等安妮开口,就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弗里达笑了:“你们是姐弟吗?”
“你猜猜。”玛蒂娜起了恶作剧心思,“提示:安只是个平民穷学生,他能上大学是花我的钱。”
听闻此言,弗里达脸色变了又变。她自知失言,低下头:“抱歉,我无意打探你们的关系。”
杰西卡爱慕的卡文迪许先生其实是这位富豪大小姐养的小白脸,卡文迪许先生甚至连姓氏都随大小姐!
弗里达打算好好告诉自家姐妹这个消息,打消她的暗恋念头。
于是弗里达平滑地转移话题,询问安妮:“卡文迪许先生,请问卢西恩最近如何?”
“阿特伍德?”安妮愣了一下,“他不在你这边吗?我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弗里达怔住了:“不,自从他上个星期向我求婚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她不安地咬了咬嘴唇,阴云笼罩在她的眉宇之间,让她的眼眸黯淡了许多。念及客人在此,她强打起精神,勉强露出笑脸:“如果有需要的话请随时叫我。”
她背过身去,以手背匆忙抹了下脸,离去的脚步不如来时的轻盈。
“请问弗里达小姐在吗?”
达德利·贝尔出现在酒馆门口,眯着眼睛,脸上的笑容有些滑腻的意味。他曲起手指扣了扣门,探头进来。
“啊,安德烈……还有卡文迪许小姐?”
他迟疑了片刻,有些后悔选择今天前来这里。
安德烈·卡文迪许,所有人都猜测他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玛蒂娜·卡文迪许小姐包养的情人。达德利想过是否要借酒馆女招待爱慕安德烈的事情勒索他,威胁他如果不给足够的钱就告诉卡文迪许小姐,让他失宠。可是经过观察,安德烈看上去并不像是有充裕的财产供他勒索的。达德利也想过是否要借包养小白脸的事情勒索卡文迪许小姐,威胁她的名声。可在今天刚一触碰到卡文迪许小姐的眼神,他就立刻打了个冷颤,明白过来这不是他该惹的人。
——别的贵族在遭到勒索时也许会不情不愿地给钱,但卡文迪许小姐却绝对会对这些无关痛痒的威胁报以大声且轻蔑的冷笑,然后拧断他的脖子,提醒他下地狱时注意脚下安全。
这个蠢货还没发现他保险柜里的账本和信件已经全部都是复制品了。
他重新堆上谄媚讨好的笑,对玛蒂娜弯腰:“日安,卡文迪许小姐,希望我的出现没有打扰你的雅兴。我来这里是替卢西恩·阿特伍德同学向他的情人弗里达传递消息的。”
弗里达在听到动静时就已经从柜台后出来了。她的眼眶还是红的,由于“情人”这项不算礼貌的称呼而眉头紧锁。
“什么事?”
她不安地攥着自己的裙摆。
“是这样的,卢西恩同学认为还是有必要将这件事通知你,弗里达小姐。”达德利笑眯眯道,“他最近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没法来见你了,因为他的父亲为他订下了一位名门淑女做未婚妻,他得回家完成仪式。如果你不愿意继续做他的情人的话,他也可以给你一些钱。”
他无视弗里达瞬间沉下来的难看脸色与眼眶里屈辱愤怒的泪花,转身离开,背对着她轻佻地挥手:“就是这样,回见。”
等达德利的背影完全消失,弗里达眼眶里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无力地瘫进在一张椅子里,趴在桌面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连带着桌面也抖动起来,震动声随着脚下的木地板蔓延。
见此情形,玛蒂娜按下安妮的肩膀,起身坐到弗里达对面。
弗里达叹息一声,强行忍住眼泪,埋在胳膊里的脑袋并不抬起,声音闷闷传来:“让您看笑话了,小姐。”
“没关系。”玛蒂娜翘起脚,架起二郎腿,“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换换心情吧。”
见弗里达的肩膀不再颤抖,脑袋以轻微的幅度点了点,玛蒂娜继续道:
“有一个来自名门世家的贵族,他与一名乡绅女儿一见钟情。两人迅速坠入爱河,不顾世俗眼光与门第阶级的阻拦,成为夫妻。他们结婚后不久,就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儿。贵族欣喜若狂,将这个女儿视为上天赐予的礼物,但他更想要个儿子。这名乡绅的女儿在生第一个孩子时就得了寻常产妇都会得的产褥热,即使痊愈,但仍然要了她半条命,以至于生育困难。她没办法拒绝她的丈夫,因为她只是一个乡绅的女儿,而他是贵族。她只能不断地怀孕,不断地流产。”
“之后呢?”弗里达问。
玛蒂娜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苹果酒:“她的丈夫对此失望透顶。他的男性雄风无法在妻子身上得到体现,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让他倍感丢脸,于是他将希望寄托在情人身上。他与情人寻欢作乐,毫不忌讳让重病缠身的妻子知道。她的身体已经被重病拖垮了,可她的丈夫还要在精神上摧毁她。她知道她得做一个贤惠的妻子,满足丈夫生儿子的需求,对丈夫花天酒地视而不见。可她做不到。她为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妻子而备受折磨,也为丈夫的无情怒火中烧。她想离婚,却又担心女儿因此受苦。在临死之前,她鼓足勇气提出离婚,却得知原来她从来没有离婚的权利。在阶级差距与性别剥削之下,她的身体从来都不属于自己。在这种绝望中,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弗里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玛蒂娜,一字一顿地认真道:“您是在讲如果我和卢西恩结婚后会经历什么吗?”
玛蒂娜抿了口酒,轻描淡写道:“不是啊,我在讲我父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