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撒谎。
经过一夜的激战,白教堂区不少建筑损毁,市/警与情绪激动的市民自卫队陷入僵持。其中不乏有人煽风点火,一波波地点燃暴/动者的情绪。而在政/府那边,一些贵族同样情绪上头,不同意市/警率先妥协。他们已经将那片区域封锁、不允许资源内外流动,等待封锁范围内的人耗尽物资不得不投降,可这需要花的时间又过久,让人质疑他们的办事效率。若要加快进程,只能增派武力强行镇压,可这样又未免过于兴师动众、花费钱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卡文迪许小姐的部下在护送手下工人们撤离的时候将那片区域的妇女儿童也一并带走安顿,减免了不少无辜者伤亡,也好歹算是为他们挽回了一点颜面——
并不!
谁都知道这场行动的目的是卡文迪许小姐为了自家工人安全,顺带撤离了其她人,这是卡文迪许的个人行为。和她比起来,政/府更显得无能了。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按照霍华德公爵的提议,将那项女性继承法变成提案搬出来,吸引走贵族、议员、官员的注意力。再向社会公开召集意见,引导市民内部女男之间的矛盾,来缓解官/民/对/立。
在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走的情况下,他再主持双方各自的妥协,就要容易得多了。
他真得感谢霍华德公爵和他的夫人。
“您不必感谢我。”
被首相邀请跳舞,玛蒂尔达趁着跳舞的间隙轻声与他交谈:“我也有我的私心。”
首相赞叹道:“您确实并非沽名钓誉之人。比起那些靠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集团谋私利的人,您更值得敬佩。”
对此,玛蒂尔达弯起眼睛,抿起嘴角,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您确定这能成功吗?”
迟疑半晌,首相还是发问了。
“您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
音乐声骤然增强,她按照节拍缓缓转了一个圈。灯光烛火闪烁,所有人一起旋转起来,人影幢幢。背对着首相,她在所有人都无暇顾及的时刻,嘴角肉眼可见地一寸寸上扬,在那张温婉柔美脸上绽开一个张扬得意且嘲讽的大笑。
“因为我已经替您解决了。”
她的声音被音乐盖了过去。
待转过身,她依旧是那个受人尊敬、被所有贵族信赖、担当疏导者、中间人与润滑剂角色的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
玛蒂尔达出身名门,自出生起就拥有她的既定命运,那就是和一位财富及地位皆属上等的贵族结婚,成为人人羡慕称道的公爵夫人。甚至就连她的丈夫人选,也早在她出生时就已预定下了。
她的一生将毫无波澜地度过。成长为标准淑女,与诺福克公爵步入婚姻,生下孩子,为他操持家族与社交,等待孩子成为下一任诺福克公爵,仅此而已。没人会记得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是诺福克公爵的夫人,她姓霍华德。
直到她的生活出现波折。
那时她虽然已凭借丈夫的身份成为社交中心,是个远近闻名的慈善家,但还没有现在这样“德高望重”。那年她刚生下第三个女儿,依旧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她已隐隐有所预感,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生下儿子。
诺福克公爵的妹妹,霍华德小姐,成为了一桩丑闻的中心。
玛蒂尔达知道这件事。卡文迪许公爵成为鳏夫已经有些年岁了,他妻子新丧时,玛蒂尔达的父母甚至考虑过是否要让她成为卡文迪许公爵夫人,但最终还是作罢,选定了适龄男青年霍华德公爵,而非那个二手货。
成为鳏夫许久的卡文迪许公爵凭借他尚未衰败的容貌、年长者的阅历仪态以及他的财富与地位,毫无廉耻地勾引了二十几岁、十分年轻的霍华德小姐。在成为她的情人后,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甚至还在别的地方寻欢作乐,并没有打算与她结婚。他的意图很明显,贵族都知道卡文迪许家族的通病,心知肚明这是中老年劣/精在试图制造一个儿子,在他的诸多备选中只有怀了孕的那个人才能与他结婚。
霍华德小姐成为备选了!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已经疯魔的卡文迪许公爵的错,可没人会责备他。受到责备的只有霍华德小姐,她的名声还会连累霍华德家族的所有女儿。
包括玛蒂尔达尚且年幼的三个女儿。
怎么办?她的女儿们该怎么办?她们继承不了爵位和不动产,届时霍华德公爵一死,她作为寡妇尚有法律保护,可她们呢?她们没法永远呆在家里不和别人结婚啊,她们会被那个“继承者”赶走的。可现在她们在名声的拖累下已经没法拥有好婚事了,即使给她们更多嫁妆,那些男人也只是看重她们的钱!
“卡文迪许那个不要脸的畜生!”
尚且还算年轻气盛的霍华德公爵与卡文迪许公爵谈判破裂,在自家破口大骂,被玛蒂尔达按下了。她无声地指了指楼上,示意他的妹妹还在家,以免激得年轻姑娘想不开。公爵气闷,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
“别担心了,霍华德先生。”她原先只想安慰自己的丈夫,不知怎的,心中一动,“我会去和他们谈谈的。”
“你怎么去?”霍华德公爵点起一支雪茄,闷闷道。
玛蒂尔达闻见烟味,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卡文迪许公爵正在为他女儿与小莫里亚蒂先生的婚事发愁呢,他们总该需要一个能够为他们斡旋的中间人,去接触卡文迪许小姐。”
——“出去。”
卡文迪许小姐与传言中的一样任性,听见她以婚事为借口的来意,便立刻出言赶她走。
玛蒂尔达没有生气。她耐心地端详卡文迪许小姐那张年轻的脸,在那上面捕捉到了独属于卡文迪许家族的疯魔迹象。她的眼神冷得吓人,玛蒂尔达从未见过有哪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能有她那样的眼神。
“抱歉。”玛蒂尔达歉疚地笑了笑,转而关心她的身体,“你身体刚刚痊愈,可不要动气呀。”
卡文迪许小姐那双眼睛在眼眶里忽然动了一下。她抬起眼,与玛蒂尔达对视。半晌,少年人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来劝我,是想让我的父亲与霍华德小姐结婚,好挽回霍华德家族女儿们的名声,不是吗?可惜你打错主意了,他的一个情人已经怀孕了,他的结婚对象不可能是可怜的霍华德小姐了。”
“可怜”。
玛蒂尔达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也捕捉到了卡文迪许小姐真正的情绪。她看着这个年幼丧母的少年,想到她只比她最大的那个女儿大了六七岁。为人母的玛蒂尔达不自觉地心软,看向她的眼神万分柔软。
在阳光下,她温暖的蓝眼睛闪闪发亮。
玛蒂娜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我知道了,谢谢你。”她向卡文迪许小姐道谢,又对她道歉,“抱歉,我其实并不想牵扯进你那桩婚事里。在我看来,那些男人都配不上你。”
“他们也配不上你的女儿,可他们照样敢慊弃她们。”
玛蒂尔达沉默了。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卡文迪许小姐了。
“但如果你的长女成为诺福克公爵,那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卡文迪许小姐接着说。
玛蒂尔达的思绪忍不住被她牵着走了。
“她能吗?”
她不由自主地问眼前这个只有十余岁的女孩。
卡文迪许小姐脸上浮现出奇怪的微笑来。这抹微笑在她脸上一闪而过,随后化作居高临下的傲气,如同雪山上的冰川,闪烁着寒光。
“她能。因为我要成卡文迪许公爵,所以她也能。”
玛蒂尔达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并不想成为在女王嘉奖下那个特许的个案,她要推动继承法案的改变。
“我该怎么帮你?”
也许和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谋划这些很可笑,但玛蒂尔达却莫名地对她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任。
“做你擅长的就好。”这个孩子说,“权贵们需要一个能为他们转圜关系的中间人,你的身份正合适。到时你就是我的外交官了。”
玛蒂尔达确实这么做了。等卡文迪许公爵因重病卧床不起、被送往乡下疗养、卡文迪许府化作灰烬时,她已经很受权贵们的尊崇了。
“你不必总是来帮我。”卡文迪许小姐在面对玛蒂尔达的善意帮助时,显得有些奇怪,像是不善于接受来自别人无来由的善意,“我完全有能力处理好这一切。”
玛蒂尔达知道她能力非凡。可即便如此,看见一个还是孩子的姑娘突遭变故,她还是忍不住怜悯她。
于是玛蒂尔达宽容地笑笑:“我知道,但你还是个孩子呢,只比我女儿大了一些,我不忍心你辛苦。”
玛蒂娜后退了一步。
“你怀孕了。”她的目光落在玛蒂尔达微凸的小腹上。
她身后一直沉默的的银发女仆忽然开口:“恭喜您,公爵夫人,是个健康的女胎。”
玛蒂尔达坐在窗边,低头抚摸自己的小腹,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为她本就温柔的脸庞赋予一圈柔和的金色光环。
“是吗?”她眯起眼睛,由衷地微笑起来。
这次玛蒂娜没有后退。她的表情堪称怪异,眼神空洞冰冷,仿佛陷入到了某种回忆中。她上前一步,轻轻触碰她的小腹,感受来自这个母亲的体温。
“我的母亲在第四次流产后去世了。”
玛蒂尔达看见眼下这颗鸦黑的脑袋沉沉地低垂着,一动不动。
“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你的女儿很幸运,拥有你这样的母亲。”
玛蒂尔达微笑着看着这个孩子,将温暖的手掌放在她那颗依旧低垂着的鸦黑的脑袋上,将她圈进怀里:“你的母亲也很幸运,能够拥有你这样的女儿。”
玛蒂尔达希望玛蒂娜能成为德文郡公爵,能够在法律的保护下光明正大地继承卡文迪许家族的全部遗产。正如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诺福克公爵。
她会为她的女儿们倾尽全力。
——提议由长男继承制改为不分性别的长嗣继承制的提案一出世就引起了各阶层的轩然大波。和财产与爵位这种真正的利益比起来,白教堂那种小事已经微不足道了。
一切也真如首相所期待的那般发展,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这份意见征集上,没人再关注白教堂凶杀案与冲突事件。更让他惊奇的是,那位“开膛手杰克”在又一次冲突即将发生的时候现身,将市民自卫队和市警们都狠狠耍了一通后不见踪影。本在对峙中的两方因此和解,开始合力搜查开膛手杰克。
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
下议院里,议员们看着面前这份待表决的提案,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这样一份提案竟然真的送到议会里来了。怎么会这么顺利?不可能啊,上议院那些贵族,还有下议院这些资本家……不对……怎么可能……
他们谁都不愿意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因为那有失体面。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疑心这背后是否有对方的手笔。某位富商可是没有儿子,那位资本家似乎想搞好卡文迪许小姐,另一位则更可疑了,正在追求一位小贵族的独女。
“推迟吧。”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将这位提案延后表决。因为他们隐约有所预感,如果真的开始表决,这份提案将极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法案。
他们绝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