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蒂尼打断了他一点点,语气坦荡,甚至仿佛有点高兴。
卡尔:……
而且对方还在继续说:“别再对我说敬语了,卡尔,我们都认识半年了,这太生疏了,不是吗?”
“……我只是想表达尊敬……”卡尔沮丧地垮塌下来,用毯子裹紧自己,不安地小声为自己辩解。
“而我收到了。”马尔蒂尼微笑起来,正想再说点什么,就被卡尔的喷嚏声打断了。
卡尔生病了,卡尔真的生病了。
他早上憋着一口气发誓绝不请假时好像还行,这会儿真的放松下来,疾病忽然就澎湃而来。宿舍楼是稍微老一点的房子了,只有三层,没修电梯,上楼时卡尔发誓自己能行,绝不丢脸到要人搀扶,结果才刚走两个台阶就腿一软跪了下去,最后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你暖气坏掉了?”马尔蒂尼被屋内的温度冻到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卡尔:“难怪会发烧。”
一回来就是这样,那又能怎么办?
“再过八个工作日就会有人来修的。”卡尔憔悴地努力坚强:“我没事,阿嚏……”
“和俱乐部说一声,马上就会有人来的。”马尔蒂尼蹙起眉,翻出手机飞快地打了个电话,而后去厨房弄了点热水。
万幸卡尔把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他不用面对什么青少年的狗屎房子,这让马尔蒂尼既有点意外,又有点欣慰和欣赏。不过他很快又觉得这里好像干净过头了,他当年放假结束刚回到公寓里时,好像总是烦心到感觉东西永远收拾不完。
而卡尔的房子有种他随时会跑路的美,一点多余的物品都没有。
翻了几个厨房的柜子找到开水壶,又打开冰箱拿了点牛奶出来,马尔蒂尼还意识到他父母也没有给他带任何家乡的食物。
和卡卡简直是两个极端了。
卡卡每次放假回到队里,全更衣室都要被迫吃三天巴西坚果,茶水间里的咖啡豆都要被换成巴西产的。
刚刚卡尔还说自己过生日——也就是平安夜时,只有妹妹和他在一起。
虽然不想从这种小事里就矫情地推断卡尔可能是个没人爱的小可怜蛋,但这好像是事实。
事实就是没人在他们的十八岁里搞极简主义,这是一个需要用物质填满的年纪,因为在年轻人刚走上社会时,这就是最大的安全感和支持。
马尔蒂尼垂着睫毛等水烧开,呼吸在空气里变成白雾扩散开。卡尔一直在同他道歉,并发誓自己现在已经没事了——在家里,有水,有药,有电话,工作人员也会立刻来修暖气——他绝对绝对能搞定,对不起给他添麻烦了,马尔蒂尼一边应声一边脱掉风衣,去找了新的备用被子出来,在阳光下潇洒殴打了它们一会儿,而后也裹到了卡尔的身上。
又在对方惊恐的“天哪,请把衣服穿起来,不要着凉”碎碎念里把体温计塞他嘴里,测了一下温度。
马尔蒂尼把毛衣袖子往上挽起来一节,露出古铜色的、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一手举起温度计看看结果,另一只手捂住他吐掉温度计后就要重新开始叭叭叭的小嘴巴:“好了,不要再吵了,我没那么脆弱。”
卡尔竭力像个成年人一样表达自己:“我也不脆弱……阿嚏。”
他悄悄把对方的手擦干净,挪开。
空气重新变得安静下来,还好,温度不太高,马尔蒂尼感到放心了很多,往后靠进入沙发里——一点都不舒服,也真亏了卡尔能坐得惯——有点无语地看着卡尔背对着自己的金色后脑壳。
在整整半个赛季高度欣赏对方后,马尔蒂尼不得不重新意识到卡尔真的是个小孩,就像大家希望他表现的一样。
“卡尔,你在哭吗?”
“哈,哈哈,怎,怎么可能。”充满哭腔的声音坚强地回答。
马尔蒂尼:……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被子里的小卡尔就绷不住了,哭出了声:
“保罗,你可以忘掉今天的事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了什么呢。
马尔蒂尼轻声说:“你只是生病了,卡尔,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迟疑了两秒后,他站起来坐到了对方身边,把他掰平擦了擦脸:
“我倒是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别哭了,乖。”
马儿蒂尼笑了起来,卡尔刚被他迷得有点七荤八素,呆呆看他,就听到咔嚓一声——他被抓着拍了一张照片。
“别发给别人!”卡尔恨不得要跳楼。
“好了,大家会来看你的。”马尔蒂尼假装没听见。
他,他怎么会这样!卡尔完全傻眼了。
在这一刻,就算对方是马尔蒂尼,他也升腾起一点不被人尊重的强烈愤怒来了。但等到队友们真的来探望他了,他才发现马尔蒂尼根本没发出那张照片,他只是告诉别人他生病了。
再到赛季末,他才知道准确来说他是勒令队友们必须过来。
因为AC米兰是一个大家庭,虽然说起来有点矫情和俗套,但那时确实是这样。
不过生病的卡尔也没感觉到队友们是非自愿的就是了……他们在他的家里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的,加图索大声感慨这里简直像流浪汉之家,怎么什么都没有,被忍无可忍的皮尔洛用力踩脚背后抱着脚像个跳跳鸡一样狂叫。
卡卡忧心忡忡地像个鸡妈妈一样不停地把掉下来的被子重新盖到他的脑袋上。
卡尔:……
他受够了,这种双卡双待组合也不是非要不可的好吗。
舍甫琴科拿杯子挡住嘴角狂笑。
因扎吉则是笑到拿不稳水杯:“天哪,卡尔,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平时可是那种讲究得要死的一板一眼德国人,头发都不会翘,现在倒是裹着被子cos小幽灵了。
“也没有那么可笑吧……”
卡尔脸爆炸红,尴尬沮丧到恨不得裹住被子阴暗遁地离开!
但对方很快又过来握住他的手哄他,说一些卡尔听不懂的话,露出好看的笑。不过他很快就被科斯塔库塔一巴掌扇走了,对方警告他不许和未成年人撩骚。
因扎吉懒洋洋地说:“首先,这不是撩骚。其次,他成年了!”
大家发出“咦哦!”的震惊声音。
但卡尔还是不太习惯,他感觉意大利人实在是太擅长握住人的手或揽住人的肩膀说话了,还喜欢用嘴巴亲人的脸侧,德国人就不会这样……不会,不会有这种发自真心的快活。好吧,也有可能只有他家里不会这样。
卡尔在不习惯的同时偷偷地高兴了起来。
很快这里被重新装饰,而卡尔也举办了他迟到了成年生日派对,队友基本全捧场了。
他们好像是真的很喜欢开派对,卡尔想,跑去又多烤两盘蛋挞。
两盘全进了卡卡和内斯塔的肚子里。
卡尔不想搞这种刻板印象的,仿佛队友里就他们俩特爱吃……但尴尬的是,有些刻板印象会产生,大概不是来自偏见,而是因为,它们是事实。
就比如大家一开始都觉得他是个死要面子脸皮又很薄的小屁孩,而他觉得所有人都过分夸张快乐一样。
但事实是一面棱镜,除了被看到的那些,还有很多很多维的角度,比如卡尔其实是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在死装死装的背面,他自然是个非常早熟的、可靠的,能分担旁人压力和苦恼,而不是总反过来要靠别人照顾的人。
客观来说在赛场上还是有可靠的队友更让人欣慰吧?只是如果卡尔在场下能更放松点就更好了,大家开始很爱逗他玩,发现他其实完全不经逗、但又异常善于忍耐后忍不住更乐了,重复这种游戏。
扭扭捏捏的卡尔开始真正融入米兰了,尴尬的是他还有个家大业大的娘家(…)大家不能忘了他其实是被租在这里念书的。欧冠和拜仁相碰时,卡尔尴尬到脚指头狂抠地不敢看自己法律关系上真正的俱乐部,因为米兰赢了,而且他还踢了大半场,付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努力(…)
特别尴尬的是米兰全队都不尴尬。
拉姆拉着他说了一会儿话,队友们都忍不了,卡卡硬是跑过来挂在他肩膀上,咧着大白牙灿烂地笑。
拉姆也微笑起来:“你们的关系真好,这让人很感动。等卡尔回到拜仁,他一定会想念米兰的。”
卡卡乐观地说:“回去?早着呢。再说了,卡尔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想呢,对吧?”
巴西人晃晃自己圈住卡尔的胳膊。
拉姆像是略带困扰地一直看着这个胳膊。
卡尔:……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们俩说话都这么客气,而且都很动听,但他冷汗狂流,冷汗狂流!
这确实是个问题,卡尔之前没想到的问题——米兰全队好像都默认了他会留下。
就连卡尔自己都迷惘了起来。拜仁确实是儿时的梦想,是他的起点,而且仿佛是每个德国球员注定的归宿,可米兰现在才是真切的生活,他的职业生涯在这里起步了,大家对他都很真诚,很用心,无论是见到他的脸就咧嘴笑的主席,还是慈爱的教练队长,还是热情的球迷……他都飞快地欠了一屁股感情债。
而且06年夏天舍甫琴科转会去切尔西后,队里更是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卡卡甚至跑到他家里来枯坐了好几个下午,和卡尔开心地玩游戏,但卡尔去切水果的间隙,又看到卡卡趴在沙发上难过地流眼泪。
虽然因在世界杯里输给意大利队,赌气到三个星期都叉着腰跺脚不愿意理队友,但卡尔此刻又心软了。
卡尔想,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抛下他们呢。
反正拜仁队里也没位置,他又多租了一个赛季。
他们本该能问鼎欧冠的,却没有。
卡尔想,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抛下他们呢。
他又多租了一个赛季,条件是和拜仁多续了三年合同,防止他租着租着就免签跑掉了。
他们真的在雅典完成“复仇”,捧起欧冠奖杯了。
尽管米兰“遇害”时,卡尔并不在伊斯坦布尔,但他还是感到同样的幸福。
但拜仁的耐心在此刻告终了,因为米兰又一次在欧冠赛场上击败了他们,卡尔此时已是铁主力,赫内斯小手绢都快咬碎了。
午夜梦回,他常梦到卡尔和AC米兰跑了,不要钱都宁愿待在意大利含着泪吃糠咽菜。
不不不不不,就知道他们意大利人惯会蛊惑德国人的!花言巧语,几块披萨,一口冰淇淋,一段小鸡手,一些情意绵绵的眼神,就让脚踏实地的德国人为他们买单!
他们拜仁好不容易又养出一个甜菜来,在寄养家庭里给他们用用已经仁至义尽了,怎么还真不走了!
回来,必须回来!
卡尔收拾东西离开时又哭了,其实除了刚来意大利的头半年,他后来都不怎么掉眼泪了,米兰从不委屈他,而是溺爱他。但他又知道自己必须得回拜仁去,不光是因为米兰付不起他的天价转会费,不光是工资和平台的问题,而是卡尔发自内心知道拜仁是工作,是责任,他不能从那样的责任里自私地逃离。
是哪一双手把他托举到米兰来?是拜仁的大手。
可在这里的一切又确实太幸福了,离开这里谁替他遮风挡雨呢。
卡尔单知道从此他要自己替自己打伞了,却没想到情况还要更坏点,从此以后他才是别人的伞。他自己?把雨当水龙头,抹把脸算了。
一开始最伤怀的是在欧冠赛场上重逢,后来最伤怀的是在米兰压根踢不了欧冠了。
山高水远,何处相逢?
只有在很多睡着的夜晚,他才能回到明亮的小公寓里,听大家哈哈大笑。
好多人都会把卡尔的成功归结为他在大师身边长大,玩笑他可是马尔蒂尼和内斯塔手把手教出来的。
有记者拿这个话去给早已退役的马尔蒂尼看,惹得他开怀一笑。
卡尔却只能坐在屏幕前来来回回重播他的片段,不敢去联络他,不知该找什么样的借口去说话。
在争吵最激烈的时刻,他才像心事大爆发,忍不住流下眼泪,大喊:“我宁愿从没回来过,我宁愿一直留在米兰!”
赫内斯和鲁梅尼格被他惊得摔倒在椅子里,举起手:“你,你……卡尔,你怎么能说这么糊涂的话!和米兰在一起你能有什么?”
你们根本就不懂。卡尔在圣诞节买到了最后一个航班的票飞到米兰,大雪纷飞,他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旧日机场里流泪满面,差点被偷走手机、钱包和身份证,幸好他攥得比较紧,悲剧才没发生。
他打车去马尔蒂尼家里,落地时,看到温暖的灯光从房子中透出来,仿佛人头攒动,却又前所未有的悲伤和后悔起来。
他真蠢,真的,世界上再没人能做出这么傻帽的事了,十年过去了,他却还是渴望在一个毫无义务去爱他的人的怀里得到爱,就仿佛苍茫大雪里一个可悲的孤儿,攥住偶尔路过的好心人死活不愿意撒手——可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三十岁了。
卡尔悲哀地低下头,轻轻跺脚试图把雪踢掉,再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喊车,可一直在忙线,是啊,今日可是平安夜。
他打算直接靠两条腿了,呼喊却跨越风雪,从高处传过来:
“卡尔?——”
马尔蒂尼打开窗看着他,满脸惊讶,而后匆匆消失,巨大的铁门开始自动往两侧伸缩。
真的拥抱时,感觉真够奇怪的,这显然是个非常不寻常的会面。
“……你哭了吗?”马尔蒂尼笑着问自己早已长大成人的小朋友。
“哈,哈哈,怎,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