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堂辰中
“诶,你们听说了吗?昨儿个晚上,许县令...”
江月眠与邻五县的仵作一同站在县衙大堂偏外侧,他们与百姓之间隔了一行执刀的衙役以及半个场院的距离。
什么?许行舟?!
原本藏在人后,倚枕着朱红色的大柱正偷偷小昧的月眠一下便瞌睡全无。
“此话当真?!”月眠半靠在柱子上的腰身遽然弹了起来。
来自光朱县的一位蓄着花白山羊胡,年纪稍张,圆脸面善的老仵作抚着胡子笑道:“老夫一把年纪了,总不该与你们这些后生妄语吧。”他的尾音里面带着一抹笑意。
听完老仵作绘声绘色地又描述了一番昨夜许行舟的高光时刻,月眠那双灵动如巫山云雨般清丽的桃花美眸登地很圆,一张小巧的檀口微微张开。
老仵作说到精彩处激动地拍了下掌,清脆的掌声才将愣住的月眠拽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正襟危坐在高堂上,神色威严的许行舟。
许行舟而下正迎着光,月眠将他瞧的很清楚。
淋了大半夜的雨,又一宿未睡的许行舟,现下的精神依旧饱满。似乎不管再忙,许行舟总是能将自己整饬地很好,上至额角,下至官袍下摆,总是一丝不苟的。只是他乌纱翅帽下温雅清润的面容较之从前,更苍白阴郁了些。
许行舟握着朱笔的手细长而骨结分明,一瞧便是谈笑间便能文墨生花之辈。
加之,许行舟身修长而清瘦。
故而,月眠从前与旁人无二别的觉得许行舟只拿的起笔杆子,而拿不起重剑来。
未曾想他的剑花竟也挽得这般好?
月眠抱着手臂抚上下巴开始思忖了起来。
许县令这等温文尔雅之人确实很难让她想象出发怒的样子该有多怖人。
毕竟,许行舟素日看起来虽说是嘴毒了些,但他从来都是奔忙于公务,不好是非。他们间虽说有过交道,但许行舟无事求时,总是惜字如金的。
而昨夜他竟然一人执剑冒雨逼退了犯者。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许县令的心思难以用海水斗量啊。
月眠收回思绪很快得出了结论。
高堂上的许行舟感受到自己右手侧后方有一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良久,明显地让他觉得一侧脸都有些微痒。
他放下狼毫笔,抬首一看,正对上了月眠的目光。
许行舟能感受到月眠的眼神里面的复杂,有欣赏有讶然有不可思议。
觑到蹙起眉头的许行舟黄金面具下冷厉的目光,月眠只觉后背一凉,果断将脸凑到了正在小声嘀咕闲聊的仵作堆里面。
只是余其的仵作注意到许行舟投射来的目光,登时便哑了声,站直了身子将手贴在裤缝两侧。
留下慢半拍的江月眠还探着个脑袋装作全神贯注的样子。
月眠:“...”
反应过来的月眠一溜烟躲到了最后面,抱着手臂将自己收地很窄。
似乎这样就触及不了许行舟的目光了。
有那么怕我?
眉头方舒展未多久的许行舟而下眉宇间掖藏满了疑惑。
县衙主簿白云寂将文书呈递给许行舟,他过目点头,宣了声开堂后,便正式开始了。
“升——堂——”接到谕令的衙役高声喊道。
“宣苦主上堂。”许行舟正声说到。
衙役继续高声附和宣布到。
县衙角落计时的滴漏过了二十几声,依旧未见苦主上堂,堂外的百姓开始议论纷纷。
许行舟看了眼白云寂,并用食指点了点桌案示意他。
人何在?
白云寂未说话,只是吩咐身后典史唐问非去看看。
唐问非后脚尚未跨出门槛,便有一名面带血迹的衙役火急火燎地跑了来。
衙役抱手半跪下,他气喘吁吁地说到,“县令,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许行舟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低声些说话,不然门外又得炸锅了。
哪知这位衙役有些眼障,他并未敏锐地捕捉到许行舟的深意。
他大声地回复到,“楚家那两口子又打起来了!!”他指着脸上的血迹,“这便是他们两口子械斗溅在我脸上的血。”
外头的百姓便是未听全,也听了个七八成,瞬间就沸腾了起来。
声音嘈杂地就像许行舟现在处于一方菜市,周遭全是叫卖声还有家禽闹腾的声音,他明显地感觉到额角的青筋跳地厉害。
许行舟下令了衙役维持秩序和调节楚家夫妻的,好不容易平息下民众的聒噪。
可一波方平,另一波顺势又起。
“许县令,救命啊!”
遥遥便有呼救声传来,伴随着廊庑下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后,一个衣衫破烂、浑身是血,看起来十分潦草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大堂。
在门槛处跌了一跤后,他来不及捂痛也没法起身,便用双手向许行舟的方向爬行了过去。
有衙役伸出刀柄拦他,许行舟挥手屏退了回去。
边爬口中还在带着哭腔的喊道:“许县令...救我!”
许行舟:“...”
“楚修鸿,你躲什么躲!”
连连以头抢地的楚修鸿尚惊魂未定,门口一记响亮的怒喊声登时便将他吓得不轻,他磕头的速度和力度更为猛烈了。
直到地面上有血印渗出,楚修鸿依旧未停下。
落了一宿的雨,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润凉,云端的阴沉也尚未退散,逆着光的顾雯晔的面庞显得尤为青灰渗人。
她一身红衣凌乱破败,枯槁松垮的发上之珠翠摇摇欲坠,杂草一般的发丝掩住了大半面容,从乱草丛生中透露出的目光如死水一般凄寂。
顾雯晔拖曳着那把血迹干涸后又覆上新痕的刀缓缓朝楚修鸿走去。
刀尖摩擦在地上生出极其难听的声音,楚修鸿回首一看愈发逼近的顾雯晔登时便吓破了胆,屁滚尿流地朝白云寂爬去寻求庇护。
堂外的沸声再度升华,许行舟只觉得额角的血脉势要跳出。
头是愈发大的他指了下衙役。
衙役拦住了顾雯晔的去路,她便举刀指向许行舟,面色冰冷而悲凄。
“楚大娘子,你可晓得,公堂之上不可携带兵刀?”许行舟耐心说到,他复添加到,“况且本官在一个时辰前,已下令收缴了你伤人的剑器。”说话间,许行舟看了一眼白云寂。
他是在询问,现下顾雯晔手中的长刀何来的。
白云寂回复到,“官人,瞧着形制是官府的。方才有衙役禀报是被这妇人抢了刀去,因其疯癫的厉害,一时也不便拿回来,只能紧随着她防伤人。”
“知了。”
许行舟看向顾雯晔,只见她执拗地不肯归还抢来的佩刀,甚至将长刀横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威胁前来争夺的衙役。
“许县令,我有自己的名字。”顾雯晔的面色很是固执。
“顾雯晔,放下你手中的刀,你而下为苦主,有什么冤屈我们慢慢说好吗?”许行舟现在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都还要温和几分,他生怕自己一个语气词不对都要引得顾雯晔癫狂。
许行舟称顾雯晔为苦主,楚修鸿明显有些不买账了。
他从白云寂的身后瘸拐着出来,捂着自己肿胀青紫的眼,楚修鸿说话的声音很是委屈,“许县令,明明是楚某先来击的登闻鼓,你也明眼瞧得见楚某被伤成什么样了。怎么就她是苦主?难不成你是蓄心包庇不成?”
楚修鸿大袖向后用力一甩,其间盛满了怒意。
顾雯晔闻言也不乐意了。
她乘衙役分神,冲开了桎梏,发疯似地朝楚修鸿冲了去,并且十分精准地将长刀架在了楚修鸿的脖子上。
她先是给了楚修鸿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然后又在他的膝上踹了一脚,怒吼到,“跪下!”
楚修鸿本就伤了腿脚,饶是他想站着稳持颜面,到底是承不住顾雯晔这蓄了十成十怒意的一脚。
坐在许行舟下方充当记录的徐松溪,而下在吃瓜瞧热闹中沉浸地有些入迷。
他从前在御前那有机会亲临这般只有在话本和说书里面讲述的精彩场面啊。
那些文官武将便是意向不合想要辩上一辩,都会体恤圣颜和端持自身体面,便是再盛怒也只是引经据典的将对方隐喻着骂上一骂。
忽视了白云寂眼示意的徐松溪笑出了声来。
严肃庄重的高堂上他的嬉笑声尤为亮耳,幸得当前的堂下已然乱成了一锅粥,要不然他估摸得是要被堂下好事的百姓联名修书往许行舟哪里去投诉。
许行舟沉着脸,藏在桌下的脚往他踹了去。
徐松溪:“?”
“写了几个字了。”许行舟沉声问道。
督促完徐松溪,许行舟还得指挥着衙役将楚家夫妇二人分开。
“这武打场面怎么记?”徐松溪叼着笔杆子愁着张脸问道。
许行舟:“...”
“那你的意思是没记?”许行舟的话音里面丝毫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他想去一探究竟却被徐松溪挡住了 ,“那这个月的月前可得克扣了。”
徐松溪的态度很是无所谓。
“你就扣呗...”
反正他最近花许行舟的月俸和私房钱买的那些服饰珍宝都被他克扣到五年后了。
挨了许行舟一眼刀的徐松溪不情不愿地挪开了手,“喏,都记着呢。”、
许行舟:“...”
看到徐松溪画得栩栩如生的连环画的许行舟只觉得无语凝噎。
顾雯晔手中的佩刀抢夺不回来,许行舟只好做了罢,便让两个身强力壮的衙役紧贴在他身后,生怕她再伤人。
命她与楚修鸿保持距离分开后并保持距离后,又令了郎中来给二人医治,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公堂的秩序。
许行舟惊堂木一拍,公堂肃静。
“升堂!”
顾雯晔为苦主一事,无非为莺莺,方才许行舟已经派人了解过了。
而令许行舟诧异的是,楚修鸿报案一事,竟不是状告顾雯晔,而是妙以和林庐烟。
安抚好二人情绪后,许行舟便开始审讯起来。
他先传了以江月眠为代表的仵作团队呈报殓验结果,并将尸格传阅给陪审的县官和乡达。
月眠站在堂中,先向许行舟施了一礼,“启禀县令,儿名唤江月眠,是县衙前任仵作江琛之长女。今年承父之衣钵,行殓验协断案。”
依照江月眠的资历,在诸位技术炉火纯青的仵作中本当是轮不到她来为首发言的。
一切都得益于许行舟有意为之。
传阅完毕的尸格呈递回许行舟手中后,月眠说到,“被害人楚鸾,年十五,卒于正月,系他杀。因本案牵涉特殊,具体日期不详细。”
她条理清晰地举证着殓验发现的种种证据,提到本案为何特殊的时候,月眠顿了一下。
她看向了许行舟,在请求他的允示。
许行舟默许后,月眠接着说道:“是蛊虫,并且还是比较特殊的连枝相息蛊。”
当即便有刑房主事薛辰安发问,“请问江仵作,便是此蛊便能将尸身保持数月之久?”
“某从前也游历过,倒是听闻过滇南有异术者,善纵蛊弄香,但到底是未亲见过。故而很是怀疑你们仵作下判的死亡时间是否准确。”
薛辰安发问候登时便有与他有相同看法者跟了票。
认真听完不同的见解后,月眠从善如流地回答道:“尸格中有详载,我在初探的时候曾在尸体腹中发现了用束装好的香药,但是其是怎么置放进去的时候我始终不得其解。毕竟尸身发现的时候可是全身完好的。”
“几经细致寻找,我才在尸体的后背,也就是从魂门到志室的地方发现了细微的缝合痕迹,香囊便是由此处放入的。”
薛辰安复问,“我想江仵作没有清楚某的用意,某当然看到了香囊。”
江月眠不疾不徐地讲述完了连枝相息蛊的相关后,她继续说道:“香囊是被害人被杀害后被存放在冰窖中缝合进身体的,香囊中放的都是薛延陀北境的极寒之药,但他们都只是引。”
“至于连枝相息蛊,本意就是二人共息。若是其中一人亡故,另一存活人身上虽然无蛊,但是会消耗其身之精.气去供养亡故人尸身不腐。”
许行舟闻言,握在狼毫笔上的手微微缩紧。
他记得,凌晨郎中告知他顾霁华身上有蛊后,逐月便紧接着告诉他,顾霁华可能便是中的此蛊。
一丝悲悯从许行舟的眼底一闪而过。
江月眠无论面对县官的追问还是乡绅的追问始终淡定从容的应对。
这一点,许行舟倒是很满意。
他紧握起的手也缓缓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