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行舟好歹从前历职大理寺并且也在京官里面凭着卓然的狱讼听断能力的声名远扬,便是他略施计谋就将计划挟妻远逃的柳絮飞吓破了胆,而套出了要话来。
故而不费吹灰之力,林庐烟便在十五日后于邻县干女儿家中被捕归案。
而他的干女儿的夫君正是半月前率众大闹县衙的黄四郎。
折月县县衙 监狱
“林县丞似乎也喜欢听戏?”
真相尽显,不再伪善着虚与委蛇的林庐烟露出了难得的冷漠真面目来。
他冷笑道,语气尽显讽刺,“许县令倒是细心,竟将下官的癖好琢磨地一清二楚。”
“本官倒没有研究林县丞的雅致。”许行舟挑眉,“忘了?本官刚来的时候,林县丞不是借此托彼地请本官看过几场?”
话锋一转,许行舟微眯着凤目看向他,“不过吧...”
白皙的手攀在林庐烟坐着的椅子的椅背上滑走了一圈,许行舟很快话锋一转,“林县丞有些聒噪,本官是既没记住戏目又未记住你说了什么。”
林庐烟冷笑道:“下官还以为许县令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是因着尚未开智便显得那般油盐不进的愚钝。未曾想,许县令是扮猪吃老虎且故意不承老夫的情面罢了。”话音的尾调里面有一声很重的意味戏谑的哼声。
“情面?”许行舟反问,“就林县令认为何为情面呢?愚昧地官官相护,自相勾结便为情面?”
“夏虫不可语冰。”林庐烟面色一沉,“为官之道,许县令自以为通透,实则...”他嘲讽地笑了两声,继而将冷着的臭脸别去一旁,“某不与你争辩此事。”
林庐烟的语气颇有老者惯用的吃盐比走路更多的套话来压制后生之感。
用玉骨扇柄拍了拍掌心,徐松溪对林庐烟的说辞看起来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眼珠子机灵地一转,似乎是想出了何好点子的徐松溪轻声嘶了一下,“那既林县城深谙为官之道,为何一辈子甘心囚于这区区一小县。”
他很是惋惜地说到,“照林县丞自称的才智而论,别说行列京官了,怕是位极人臣也绰绰有余啊。”眼底闪过慧黠的光亮,徐松溪话锋一转,“怕是折月县的土皇帝做的身心俱舒才如此吧!”
“放肆!”林庐烟指着徐松溪怒骂,他腾一下从扶椅上站了起来,气急败坏的他高耸的颧骨耸动地厉害,“你可对老夫不敬意,不可对官人不敬!”
林庐烟可是会踢马球的一把好手。
负手背对着林庐烟,目光凝着从狭窄的窗里透入的光线,许行舟沉声道:“林县丞从前做的那些便有所忌惮吗?”
“你上不敬天子,为官期间肆奸植党,私相授受。下不护百姓,横征暴敛,袒护浮浪子等恶势力,无所不尽其极地将百姓敲骨吸髓!”许行舟的音量虽不大,但字字掷地。
薄怒而拂袖离开,许行舟一个眼神都吝啬给林庐烟这个罪不知悔改之人。
狱卒缠绕在大门上的锁链碰撞出冰凉声音很是刺耳,被桌案上的那方落有刺史印章的判罚书刺痛了眼睛的林庐烟目光空洞地着向自己身上的枷锁,他的眼睛里面缓缓滑出两行浊泪,继而他扬天癫狂地笑了起来。
他没有在痛悔。
林庐烟的落泪只不过是因为他被桎梏住了余生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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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好林庐烟的案件后,许行舟因体弱遭风寒侵体而大病了一场,一连公休了好些日子。
好些日子未见徐松溪以及他好差遣的跑腿儿来买东西的月眠从前来摊位吃从食的白云寂口中得知此事后,先是假装一惊讶,而后她问到,“许县令身体好些了否?”
实则月眠早便小道消息听说许行舟病倒了,要不然她也不至在许行舟命令颁布了县衙附近严禁摆摊设点后还胆大包天地在此地出了摊。
白云寂顶顶和善地笑了笑,他抚摸着花白的胡须,啃了一口冒着热气的鱼虾饼后,白云寂先是夸了一口香脆,而后回答道:“好很多了,听说近些天便要回来了。”
月眠心头顿时升腾起一阵失落,连着她揉面团的手也跟着一滞。
嘴角微微抽动,月眠蹙眉看向白云寂,和声道:“可是我常听老人说,这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许县令的身体康健可是马虎不得,还得多劳白县丞多加提点他注意才是。”
“自是。”白云寂笑呵呵地回答道。
“不过本官听闻许县令在休息的时候,依旧心系民生,不忘处理县内的大小公务。若非我年岁以至,本官必当效仿许县令这个典范。”白云寂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许行舟的欣赏之意。
月眠有些生硬地附和着笑了几下,“许县令想来是身体康健了,而下精气神好多处理些好啊,免得日后堆叠摞山的。”许县令要是再累坏了身子怎么办啊?
月眠是巴不得许行舟晚些日子回来的。
县衙附近本就是店铺毗连,各地商贾云集。且寻日的人流量也是最大的,便是从天落一块板砖下去,也可砸死七八个服朱佩紫的贵人。故而,许行舟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面,月眠的每日的净利润要同比往些时候高上好几倍。
经历白云寂这么一提点,自知这样的好日子将要一去不复的返翡月眠顿时丧气着一张脸,有些撒气似的往面团上用力砸了一拳。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若是她去许行舟统一规划的摊点摆摊,需要每月缴纳费用,一年算下来也是笔不小的数额。而若是她继续散点,便随时奉令执法的衙役东追西赶。
觑见月眠有些愁眉不展的白云寂以为她因为生活困顿而心中有结,但也不便多问的他只是劝慰了她下年轻人就是要朝气些后继而说到,“上次我听许县令在清点林庐烟家中财物的时候将令尊当年的抚恤银钱给清点了出来,应当是不日便会完封不动归还到你手上了,届时你与令弟的生活也当是会有所改善了。”
难怪坊间百姓口耳相传白云寂是个好官,只可惜从前上头有林庐烟和胡仙龙两座大山,有无人帮衬和赏识的他仕途才是不可谓不难。
“谢谢白县丞。”月眠刹那间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喉咙间一哽咽地说到。
白云寂回县衙办公的时候月眠多送了他两帖糕点和麦门冬饮子。
一下子只觉得前途雾散却的月眠登时充满了干劲,额头有细汗渗出而暂得休息的她仰起头时正好瞧见日头刚好破云头而出,彼时阳光正好。
“店家,两张酥脆的掉渣的薄脆饼,一份鱼生和蟹酿橙,水盆羊肉和月牙夹馍要一份,还有啊,三碗紫苏饮子和四盏樱桃煎...”
“做鱼生的鱼要今晨刚打捞起来的,蟹酿橙的蟹不肥的不吃,橙子要选汁水饱满些的...”
“好饿呀。”
月眠:“?”
遥遥便有好熟悉的声音传来。
想是对她家的菜谱很是熟悉,菜名报的很快,点的东西又很多,并且要求还十分挑剔。
月眠心头一喜,今日兴许能早些收摊了。
登时便有熟客的面容和对应的名字在她心头翻滚复现。
是城南沈府的采买郎?
他们家的员外可是最喜欢吃她摊上的荔枝虾了,每次来的时候几乎是差点将小摊给她买下。出手爽快又阔绰,月眠最是欢喜他们来买东西了。
还是跟在伯爵夫人身边的那位小厮?他们那次来不是大包小包地将糕点买走?
月眠美滋滋地思索着并抬起了头。
日头正盛,月眠又在树荫下低头久了,甫一抬头时,目光所及处还有些模糊。
眼神清晰后,只见有一白一杏,两个丰神俊朗好姿仪的年轻男子缓缓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来。
方才说话的便是其中那位穿着银白色暗绣竹叶纹襕衫,正摇着玉骨扇的男子。
月眠定睛一瞧看清楚后,登时傻了眼。
这不就是白云寂口中正在公休的徐松溪和许行舟。
见到许行舟朝她翩然走来的时候,月眠肩膀绷地很近,她握在擀面杖的手也跟着微微收紧。
彼时的她恨不得将擀面杖拍自己嘴上,她说话怎么偏生就这么语灵呢?
白云寂在这些日子也来买了不少次吃食了,偏生她这次手头得空与他话了闲,好巧不巧许行舟也就回来了。
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月眠一时间只觉得后懊丧。
“喂!一直看什么呢,小脑瓜子又在寻思些什么?”徐松溪扁了扁嘴,收起玉骨扇在月眠眼前晃了晃。
他摇着扇子低声说笑道:“ 小爷盛京第一美男的名头,百闻不如亲自一见吧。”
收回眼神,月眠连着眨了好几下。
她是很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方才远远瞧见这非富即贵的装束打扮,本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结伴出行。
不过等她定睛细瞧发现是许行舟和徐松溪二人,嘴角的笑意是随着二人逼近的距离断崖式降落的。
特别是许行舟,是让她尤为震惊。
褪下官袍的许行舟,连着将往日的严肃冷峻一同卸掉了。
一袭杏衣的许行舟站在日光和树荫的分界处,微风乍起,直裰上的暗绣海棠花莹熠飘乎间似有暗香浮动。
一改往日清简,他今日选用玉冠束发,又簪以莲花白玉,更衬得他眉眼间满是清润温和,便是那副极具冷感的黄金面具也似乎冰雪消融。
许行舟似乎今日心情很好,那双素来斜挑着颇具威严的凤目而下含着笑,他的嘴角也一直带着温煦的笑意,甚至还柔声唤了句江姑娘。
他主动与自己套近乎?
月眠顿时有些后背发凉。
这可是坏了!私自占位摆摊被许行舟抓了个现行。
便是她想狡辩也说不清了。
这货居然是许行舟?
至少在这之前,许行舟在月眠心中虽然是一等美少年,但始终是加了寒山寺这个前缀的。
许行舟平日常爱肃着张脸,若是遇着他心情不佳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到他周身萦着若有似无的冷气。
再者便是,许行舟在官府之事上铁面无私,行事秉公不纵情。再是月眠在断案上帮了他大忙,许行舟亦是将她不按规矩摆的摊说收就收,一点缓和的机会都没有。
几乎是完美地诠释了守理不帮亲,虽然她与许行舟也谈不上一层关系。
不过最让月眠觉得许行舟白瞎这幅皮囊的原因便是他那张嘴,说话犀利而毒辣,很是让人难以招架。
思及此,月眠都下意识地摇了摇脑袋。
她可不能因为许狗的一日之顿变而彻底颠覆往日对他的见解。
月眠端起笑容,两侧的梨涡顿现,她问到,“你们怎么来了?”
“莫名其妙。照顾你生意不行啊。”徐松溪一边摇手唤来了江镜潭,并对江月眠说,“顺便给你家潭哥儿送点学习用具。”
很是喜欢徐松溪的江镜潭直朝他扑了去,一把环在他的腰间,圆乎乎的脸蛋直蹭他,江镜潭亲昵地喊道:“徐哥哥。”
抚摸着江镜潭的头,徐松溪先是变戏法似地给江镜潭拿出一水儿翠色的草扎的蜻蜓、青蛙等小玩物,而后他又很是神秘地问到江镜潭,“猜猜徐哥哥还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蟋蟀?”边吃着徐松溪带来的饴糖边眨巴着眼抬头看向他的江镜潭天真地说着,“徐哥哥上次说你从前养的那只叫王不留行的蟋蟀可厉害了,我想你也给我带了只超厉害的。”
“你倒是心头不念着学习。”许行舟捏了捏江镜潭的胖脸说到。
许行舟冰凉的指触在江镜潭的脸上,只觉有冷流袭来的他登时便十分讶然地收了笑愣在了原地。
在江镜潭稚嫩的目光中一直都很凶很高冷的许行舟和他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更别说逗他了,现下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许县令教训得是,镜潭知道了。”江镜潭羞红着脸,躲到了徐松溪身后。
许行舟本想摸摸他脑袋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他尴尬地收回了手负在身后。
“我有那么可怕吗?”许行舟挑眉问到。
“倒也没有啦~”江镜潭方才漏出的半张脸,而下完全缩到了徐松溪身后。
“他和你不熟,只是不好意思,对吧潭哥儿。”打趣着的徐松溪笑着把江镜牵引到了面前,他蹲下身,拢着江镜潭的肩膀,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方字帖来。
“哇。”江镜潭一脸惊喜地接过徐松溪递过来的字帖,欣悦地翻阅着,“这字帖好好看。”
徐松溪挑眉,骄傲地说到,“当然了,你也不看看是谁写的。”
“一看就不是徐哥哥写的呀。”江镜潭笑嘻嘻地说到,一脸的天真无邪。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月眠走来一把捂住了江镜潭的嘴,顺便她瞥了眼字帖。
规整的字迹遒劲有力,宛若游龙。
嗯...她也觉得,的确不是徐松溪的手笔。
不过,这一手好字月眠只觉得眼熟。
细想了下,似乎是许行舟的字迹。她在办案的时候有瞧过许行舟写文书。
她只觉讶然。
许行舟这是换瓤了?又是换穿衣风格又是送字帖的。
呵呵,不过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
月眠记得,之前他明明一口承诺说只要替他断了案子,江镜潭的学业便不在话下。
结果又以公务繁忙推脱,实在推地无法再推了,又借故谈再考虑考虑。后面他又病倒了,倒是顺利成章的不用辅导了。
“那你觉得是谁写的呀。”许行舟也蹲下了身来,他甚至与江镜潭说话的时候刻意将声音变得柔软了很多。
他和徐松溪现在正一人一手搭在江镜潭的肩膀上。
许行舟的大手一搭上来,他只觉得肩头一沉。而他靠近便有幽幽的冷冽木质香气朝江镜潭袭来,他只觉得不自在极了。
用力地咽了一下,江镜潭抿着唇,盯着那副在日光下闪烁着光芒的黄金面具,他连连目光躲闪并在心中暗自措辞。
“嗯...嗯...阿姐说,说徐哥哥的字很艺术。虽然我也不知艺术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字不像是徐哥哥写的。”江镜潭将字帖攥得很紧,十分紧张地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