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緑也在专心剥橘子,没有抬头。
“对不起,我一直想向你道歉。”
緑闻声与她四目相对:“为什么要道歉?”
“我很久以前就对牧绪花魁起疑心了,但没有实质的证据。见到嘴平先生第一眼,我就发现他是男性了,很快也注意到你的年纪应该不止自己声称的十六岁。你们怎么看都很可疑。”她缓缓道来。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语气敬重地称呼伊之助为“嘴平先生”,思考着他们是不是伪装得很烂,往嘴里一瓣一瓣地塞橘子。
“不,你们装得不差,不然老板娘她们至少也会发现嘴平先生的秘密,不是吗?不过我猜她和遣手未必不晓得你的真实年龄,只是荻本屋太迫切地需要漂亮新人了,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阿秀看穿了她的想法,直接回答。她剥好的橘子都没吃,全放在空盘子里。緑有些无奈地笑了,果然二十岁的人装十六岁还是勉强了。
“你们第二天去见娟代,从她房间出来后,我路过听见了你们对话。在汤屋偶遇你时,也看见了你的身子。虽然你对桃若说你是练杂耍的,但我不相信。那样的身材我见过一次,那是个军人。他还跟我炫耀,没有大量艰苦的锻炼是练不出来的,连男人都难得有这种身材。所以我笃定地确信,你们两个孔武有力的人专门扮成游女混进荻本屋是来暗杀某个对象的,还跟牧绪有关,弄不好你们全都是□□的人。”
緑讶异于她敏锐的洞察力,尽管猜错了目标和身份,但他们的行动都被她推测得大差不离了。不愧是眼光毒辣的金泽先生,把阿秀安排在整合信息的编辑部太合适了,将来她经过学习和培训或许更适合去情报指挥部。緑忍不住插嘴问:“你发觉了不对劲,为什么没有告诉楼主和老板娘呢?”
“告诉他们,我能拿到什么好处?再说了,还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先杀了我灭口呢,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当然不会杀你了,鬼杀队只杀鬼啊。”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当时不知道呀。”阿秀垂下眼,又从果篮里拿起一只橘子开始剥。“于是我开始妨碍你们,用你们察觉不到我已经发现了的方式,提示大家嘴平先生不会说话,想方设法赶你们出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做,可能只是单纯地看不顺眼,也可能只是想拿你们发泄……”
“这就是你想道歉的事吗?”
“嗯。”
“这算什么事啊。再说了,那都是夕雾做的,你已经是阿秀啊。”緑端起盘子伸到阿秀面前,里面已经放了剥好的三只橘子,阿秀一个都没吃。她怔怔地盯着緑,眨了眨眼,习惯性想要笑,泪却先簌簌地掉落:“不行,这种说法太狡猾了,错了就是错了,我想伤害别人,就是做错了。不过,请允许我狡辩一下,在那种地方我几乎要疯了,要是说没有恨不得想伤人一定是假话。”
緑还没找到手帕给她擦泪,她已经用袖子擦了擦红眼睛,继续全神贯注地撕橘子皮和橘络。她清了清嗓子,竭力使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向緑展现她的一生。
“明日小姐,我啊,六岁就到吉原了。其实我除了记得‘浅沼秀’这个名以外,已经什么都记不清了,只知道父母都不在了,是亲戚把我卖掉的。我家也好,亲戚家也好,好像都很穷,为了少一张吃饭的嘴,就把我交给女衒了。”
“在荻本屋生活了十几年,嗯,是十二年。我从小脾气倔,经常顶撞大人,老是挨打。有一个叫松叶的姐姐,那时是风头正盛的高级游女。我对她出言不逊后,她掐住我的脸,说我是一朵在烂泥里长大的花,要是从吉原这片土壤中拔出来,便什么也不是。”
“其实松叶姐姐是个好人。我开始接客后日子好过了很多,只要生意不错、不断有客人,就不用挨饿受冻。但有几回我没忍住得罪了客人,还扇了一个无赖一巴掌,被客人和楼主修理了一顿后,老板娘克扣了我的炭,那时还是隆冬。那些晚上,姐姐都悄悄叫我去她屋里睡觉,多亏她屋里的炭火,我才没冻出伤寒来。”
“可是松叶姐姐经常意志消沉,心情一不好就要找酒喝,慢慢染上了酒瘾。她渐渐不满足于只在陪客的时候喝几杯,有客人私下抱怨她喝得比他们还多。她拿攒下的小费偷偷托关系好的中郎买酒,藏在房间里偷喝,甚至趁客人睡了之后还在喝。楼主和老板娘发现后,惩罚了她很多次。松叶姐姐的日子一难过,只能更拼命地接客,不能挑客人,来者不拒,最后生了病,被赶去了切见世。”
“他们不告诉我她去了哪里,我打听了很久,一个多月后终于在在罗生门河岸边的切见世找到了她。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情景——松叶姐姐独自躺在破烂又恶臭的小房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腐烂的味道,还有一团苍蝇绕着她飞。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她听见我的动静,转过头来看我,我吓了一跳。她不盖被子,衣服也没好好穿,露出来的大腿和脸已经烂得面目全非。一见到我,她很开心地笑了。”
“然后问我要一些钱买酒,‘麻烦你,我很难受,我要喝酒,让我喝酒……’她反复念着这几句话,最后趴在褥子上癫狂地大声嚷嚷起来,破口大骂我残忍,说她从前对我那么好都白费了,像是要爬过来抓我的脚踝,我吓得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跌跌撞撞地跑远之后,扭头确认她没有追过来。她怎么可能追过来呢?她病得那么重根本走不了路,我意识到这点后一路哭着拖拖沓沓走回了荻本屋。一进屋,遣手就数落我去汤屋去了半天,催我赶紧去梳妆打扮去张见世揽客。”
“后来我差点可以当上花魁,结果阴差阳错,没有办成花魁道中。我不但被骗感情,手头偷攒的钱也被骗得一干二净,大家都嘲笑说吉原不会有比给客人倒贴钱的我更傻的女人了。不过,他们都搞错了一件事。”
“他们以为我爱过谁,事实上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明日小姐,当你站在我的处境的时候,你会发现,回首过去,展望未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有家人还被卖到吉原的人是很可怜的,拥有那种没用的、甚至会死乞白赖不断来要钱的家人的姑娘,活着都要受拖累。但是连这种拖累的羁绊都没有的人更可怜,活着更是没有一点可以指望的东西。‘我这辈子只能这么活了,然后像松叶姐姐一样死掉,尸首会被草草一裹、随便扔到净闲寺’的想法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就算熬到了可以退休的那天,也不知道自由对我这种人有什么价值可言。所以当客人对我说:‘爱我吧,夕雾,你的爱对我来说很重要’或者是‘请借我些钱吧,夕雾,你的钱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都无法拒绝,哪怕清楚是谎言,因为我真的很渴望听到别人对我说,我能给别人‘重要’,我能对别人来说‘重要’。”
“最后,果然还是给骗了呀。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我的‘重要’也是假的啊。”
阿秀咧开嘴,自嘲地笑了,笑得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两排紧咬的牙齿,笑得两行热泪不断滚落下来,像断了线的散珠一颗颗掉在了地上。
“我厌倦了,厌倦了恶心的媚笑,厌倦了虚伪的打情骂俏,厌倦了不断重复的谎言,厌倦了乏味的情爱游戏。我嫉妒那些客人,讨厌得要死!他们拥有那么多东西,他们有钱,有权,有地位,有人奉承,有父母妻小,还不知足,总是那么贪婪,总是在游女面前装可怜,去死吧混蛋!你凭什么在我面前愁眉苦脸,还要我来安慰你!每每躺在枕头上,耳边一响起他们的抱怨我就恨不得立刻掐死他们好得一点清静,竟然还要我演戏,用滑腻的腔调满足他们其实永不能知足的虚荣心,假装他们对我来说很重要。不,他们压根不重要!我不能、也不需要这种人来成为什么生活的意义。可是我找不到其他的出路啊!我真的看不到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我去期待的啊!”
她白皙的脸激动得满脸通红,炮语连珠,并且又出现了廓词的口音,还不小心把手中的橘子攥出了汁水,喷溅到床单上。她没注意到,也没有停顿,哽咽着继续说:“我几次想一死了之,临到关头又犹豫起来。连自杀都是独自一人的话,岂不太凄惨了?至少也得是和人殉情才行,和谁都可以。我就这么拖啊拖,直到你和嘴平先生来到了荻本屋,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到编辑部工作后,我读了吉原一战和上弦之六的汇报。你能理解吗?我好羡慕堕姬啊,她做了鬼都还有哥哥,他们还有彼此。如果我先遇到的不是你,而是堕姬,被她吃掉我也不会介意的吧。别说被鬼吃掉,我自己都巴不得变成鬼吃人。待在吉原那种地方,我恨不得能杀人。人吃起人来,是比鬼要可怕得多啊!”
阿秀说完了,病房里沉寂下来,只剩她急促的呼吸声,胸膛还一抽一抽地起伏,难以平静。常常三言两语打发人、懒得与人交际的她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一次性说如此多话了。人生第一次,她毫无保留地向人敞开了心扉——撕开最深最隐秘的内在,战栗地掏出一颗流血化脓的心,捧到緑面前。緑起初被忽然爆发的长篇大论弄得不知所措,渐渐地,滚烫汹涌的情感像一个引力强大的漩涡,将她吸入那深沉又绝望的世界,最后溶在感同身受的悲伤之中。她不禁伸手将阿秀揽入怀中,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鸟那样轻拍她的后背。这一举动令阿秀又大哭起来,緑也不免热泪盈眶。
她们是多么相似啊,遗忘了来路,寻不见归途。明日緑只不过是比浅沼秀幸运一些罢了,她怜惜她,就像怜惜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阿秀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在緑怀中不停地吸鼻子,难为情地小声说:“明日小姐,我要流鼻涕了……”
緑松开了她,看她低头红着脸匆匆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擤鼻子。她收拾好自己后,又为刚说的话忙不迭地赔不是:“对不起我失言了。你们为了杀鬼付出了那么多,我却说要当鬼……”
緑笑了起来,阿秀的性格真是认真得可爱。就是因为这么认真,才会这么痛苦。她再一次把盛了橘子的盘子递给她:“没什么好道歉,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有些话确实别向队里其他人说比较好,大家的立场和经历都不同,各有各的不易,没必要再闹出些事端来,是吧?”
“我知道,我不会的。”她点头如捣蒜,总算愿意拿起了一颗剥好的橘子吃起来。“明日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
“你为什么会想要帮助我们呢?”
“因为我有一个朋友,久美子,她和我年纪相仿,却被家人送去了南洋。”緑向后一仰,靠在立起来的枕头上。
“南洋……那么远。她去南洋做什么呢?”
“做你过去所做的工作。”
“啊……”
“出于一些缘由,她和我住在一起。有一天我出任务,等回到家时,她已经被带走了。我经常想,如果那晚我在家,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半晌的沉默后,緑继续说。
“报纸上都说她们是丑业妇,说她们利欲熏心。可久美子不是他们形容的那种人,他们怎么会懂她这样的女孩是为了家人的幸福才出国的?什么都不清楚就高高在上地把人家贬得一文不值?真正该羞愧的人怎么会是她?是买/春的客人啊!”
“挺起胸膛活下去吧,阿秀,还有玉子和小桃。你们没有做错什么,久美子也没有错。你们应该好好活下去。这个理由怎么样?”緑对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点顽皮。
“棒极了。”阿秀笑了,不再是习惯性的假笑,而是出自真心的明媚笑容。真美,緑心想。秋日的阳光澄澈灿烂,天地间一派明朗美丽的气象,浓郁的雾霭已不复存在。但阳光之外永远有阴影,正如被毁的第二天就紧锣密鼓重建的吉原,未来仍会有无数不尽相同的悲剧反复上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