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往来路折返,娟代从坡上小跑下来。他的决定让她很满足,总算对他产生了了解的兴趣:“阿仁,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里人啊?”
“藏原仁,我姓藏原,山梨来的。”
“哦!你家可以看见富士山吗?亲眼看是不是很漂亮?”
“不管站在哪,一抬头就能看见。不止是富士山,河口湖也很美。”藏原自豪地说。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姐姐,有个弟弟,两个妹妹。”
“大家庭!我就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感觉,家里只有我一个。”
独生的女儿,家里竟舍得送到吉原来?藏原疑惑地微微皱眉。她看穿了他的困惑,凄然地轻笑道:“要不要听我讲一个故事?”
“嗯。”
“我想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在藩里的做账房的下级武士。在幕府的时代结束后,武士凭着自己有点学问和关系,成了小学老师。他的妻子从鬼门关走了一趟,生下了一个女儿。夫妇俩非常疼爱来之不易的独生女。她到谈婚论嫁的年纪,看上了一个当小工的外地男人。父母同意了婚事,但怕女儿吃苦,就提了一个条件——要男人要做上门女婿。武士卖掉了刀,来给女儿置办嫁妆。炊煮扫除,浆洗缝补,日子过得一如往日。一晃许多年过去,结婚多年的女儿迟迟不能生育。当她终于怀上孩子时,全家人都很高兴。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她的丈夫外出打短工补贴家用。”
“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外面。大家不敢说是为什么,后来不再提了。”
“武士的女儿天天以泪洗面,三个月后她生下一个女儿。抱着晚来的新生女儿,她发誓会好好养大她。遗憾的是,她生完孩子后,身子一直养不好,短短半年后撒手人寰。她给孩子做的小衣服还有很多只差一点就能完工,于是由两个老人流着泪捡起来做完了。”
“他们把外孙女视为掌上明珠来呵护。日子拮据,要做很多手工活才能过下去。因为教书的工作在多年前就丢了,学校来了几位师范院毕业的老师,不再需要没受过西方教育的旧时代武士了。丢了工作,又没有田地种,夏天好过,但冬天很难熬。老夫妇便卖掉了乡下的房子,搬去了更温暖、更繁华的市镇讨生活。做纸伞、刨筷子、糊火柴盒,他们都做过。老人过日子会精打细算,倒是没怎么让孩子饿肚子。”
“那孩子的阿公是个文绉绉的人,他常说愧对武士之责,不喜练刀就爱摆弄文墨。再忙,每天都坚持练字,会抓住那孩子一起写。他性子急,容易生气,平时就面无表情,生起气来更是闷红一张脸不吭声。他从来没对那孩子发过一次火,在外面生了气,回家见了孩子就气消了。阿婆呢,常找机会捡别人丢掉的破砂锅,挖路边的野花种在里面,拿来摆满院子。阿婆脑筋活络,喜欢琢磨赚钱的小生意,经常带着孩子做些针头线脑或者小吃去卖。帮忙做小买卖时,街上的人都夸那孩子大方机灵。这家人都很爱干净,爱整齐,衣服有洞要立刻补好,人和屋子都是收拾得清爽的。买不起发油的时候,他们用手指蘸清水来理碎发。”
“贫穷的日子总有办法可活,遇上了病就过不下去了。那孩子长到十二岁时,三个人都得了流行病。那孩子烧得神志不清,眼皮重得睁不开,迷迷糊糊地觉得,他们会一起死。他们缺医少药,躺在同一个房间的榻榻米上,呼吸闷浊的空气里,好像都能闻到快死掉的气息。后来,她奇迹般退烧了,因为发烧的阿公咬牙去端水给她和阿婆敷凉毛巾。她扛住了,慢慢好转,但阿公阿婆没有。”
“她接二连三地卖掉家里的东西,去换有营养的食物,去抓药。最后家空了,人也没了。”
娟代陷入了呆滞,好像忘记故事的后续。藏原于心不忍,刚要开口让她别说了,她又讲了起来:“阿公阿婆是在同一天断气的。她抱着腿在他们身边坐了一下午,然后起身走出去找一个人,拍他家的门。那个人是女衒。”
“‘请给我工作。’拍开响女衒的家门,她把自己给卖了,那年她十二岁。那个人叫富三,她问富三:‘能先给我钱吗?阿公和阿婆还等着下葬。’,富三问她:‘你知道我给姑娘介绍的都是什么工作吗?’”
“她说知道。”
“脑子里已经不存在别的想法,给阿公阿婆把后事办得体面就是唯一的心愿:生前不能叫你们享福,死后必要让你们能走得舒服一些。”
“富三先自掏腰包垫付了钱,给她充足的时间把两个老人的后事好好料理了,再领她去吉原。他很清楚,一旦把她带进吉原,是不可能让她拿着预支金踏出去的。雇人火化、买骨灰盒,该做的仪式都做了,全都是富三先付的钱。她最后管他要了一大笔钱,买一块墓地,位置要好,石料要好,要够大,能放得下全家人的骨灰。为什么要把钱都花在买墓地上呢?以后都未必有机会来扫墓了。那孩子就是想要一个能和家人说话的去处。和老人们一起生活的屋子,在她离开后应该会被房东收回去,以后她就无家可归了。至少,她希望心里能惦记一个地方,让她觉得阿公阿婆在的地方。”
“总有一天,会再见面。”
“下葬那天,无风无雨,阳光灿烂。‘太好了,今天天气很好。’她对富三说,‘这样阿公和阿婆的腿就不会疼了。’但是好孤独啊,她在崭新的墓碑前蹲下来抱住膝盖哭出了声,以后就是一个人了。”
“她一共花了六百九十八元。富三带她去荻本屋时,对方开价六百五十元买她,她自己抬价到七百元。富三心领神会,配合她抬价到七百五十元,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按七百元成交。女衒离开荻本屋前,那孩子与他告别:‘好了,我欠你的钱还完了。富三先生,其实你几乎没有赚的。谢谢你。’他没有看她,把帽檐往下压了压挡住眼睛说:‘是你把每一桩事都做对了,不管是给你家里人办好后事,还是来这里工作。这剩下的两块钱,就算你请我喝酒了。’”
“老板娘觉得她的本名在吉原不合适,便起了个新艺名。从此,那个名字将被她锁在心底,不是舍弃,而是保护最珍爱的事物,郑重地不再提及。”
“我讲完……哇啊你怎么啦?你怎么也哭了啊?”娟代回过神,又哭又笑地捏起袖子给他擦。藏原立马双手捂住脸,“不用管我。”他瓮声瓮气地回答,“我过一会就好了。我在想,假如我是她,可能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情。”
她愣住了,悲伤化作感激,握住他挡脸的手,轻声说:“谢谢你没有笑话她。以前,有人听说她为了买墓碑卖身,说她是傻瓜,我就再也不想讲这个故事了。”
“有什么好笑的。最爱家人怎么了?旁人怎么能随便取笑?”他拿掉手,鼻子、眼睛、双颊全是红的。他的眼泪胜过别人的千言万语,一种珍贵的情感在娟代心中萌发,她情不自禁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阿仁,你猜,那孩子的本名叫什么?”
不可能答对的,她准备告诉他答案,但憨小子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玉子。”
“什么?”
他挠头说:“瞎猜的,感觉挺好听的……我猜对了?”
娟代难以置信,美丽的眼睛瞪得浑圆,双眉微蹙。这种近似于生气的震惊神态,他感到似曾相识,好像很久以前他曾见过她对他做这副表情,下一刻就要开口数落他了。不对,他才认识她不到一个月,那个人不是娟代,那个人应该更……更朴素,就像隐那样?
与此同时,熟悉的名字如魔咒一般牢牢定住了娟代,他人的呼唤和自己记得终究是不同的。往事如风,瞬间将她带回多年以前:玉子,玉子,不是“阿玉”、“小玉”,而是听上去像位千金的芳名——“玉子”。听说这是妈妈和阿婆、阿公三人一起想出的名字,要像高贵的玉石一样温润美丽、细腻坚硬,三人对白净娇嫩的婴儿寄托了愿望和祝福。不管别人如何讽刺他们,议论生在寒门的女孩是否担得起这个名字。
自己欠下的钱要还完,可她慢慢察觉了楼主耍了下作的手段把债越滚越大,却无能为力。无论身心都太稚嫩,她是豁出了命去扛下命运啊。
她先在荻本屋里干活,伺候前辈松叶,认识了也是十二岁的夕雾。因为容颜姣好有潜力,屋里请了老师给她们这些漂亮的孩子上课,想按高级游女的路子将她们培养起来。十五岁,松叶被赶了出去,娟代的初潮来了,要开始接客了。当大她整整两轮的男人啃破她的嘴唇时,铁锈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只是一块肉。不要哭,不要难过,肉什么想法都不会有,肉是不会难受的。她已经没有了牵挂的人,爱她的人们已经长眠于地下。庆幸他们不知道她的遭遇,不然还怎么安息呢?
那夜,她梦见了往事。“玉子啊玉子,要是只剩你一个人的话该怎么办啊?”发烧的阿婆已经流不出眼泪,虚虚地牵住她的手。玉子捧着买来的鸡蛋给老人看,佯装镇定道:“是‘玉子’哦,我这就给你们煮,吃下去就会好啦。”
醒来,她记起来自己已成“娟代”,不叫“玉子”了。我会好好的,我会好好的,她歪头凝视着在夜空上遥望着屋内情景的云彩,像起誓般喃喃。打呼噜的男人的胳膊搭在她小腹上,压得她呼吸不畅。她一把推开,那只手在睡梦中还不老实地抓上来,有意无意地捏疼了她。
凭着卖力工作,她慢慢当上了待遇更好的高级游女,有了自己的大房间,衣服越来越昂贵,簪子越来越繁复,食物越来越丰富,相应的,债积累的速度远远超越了生活质量的提升速度。后来,桃若来到了她身边。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姑娘生于吉原,是游女的女儿,连外面是什么样都没见过。这个小妹妹害怕未来的生活。不怕,她说,学会在地狱里享乐吧。
要相信自己喜欢玩情爱游戏,要相信自己喜爱色道。如果生活要让你痛苦,你就说你享受这一切,叫它不能打败你。正应如此,她与夕雾渐行渐远,因为夕雾要对自己保持绝对的诚实,可娟代不认为自欺欺人。她只是不想沉溺在痛苦中啊。
“真是不可思议……阿仁,没错,我就是玉子,我叫本乡玉子。六年了啊,过了六年,我终于能提起这个名字了。”
风呜咽着绕过他们,只有藏原和荒川听见了她的真名。眼前的女孩找不出一点游女的影子,恍如是位平凡人家的女儿,马上就要回家去。他们仍沿着河边徐步前进,希望梦多做一会。
“阿仁,我算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了,如果你愿意当我是朋友的话。”
“我愿意!其实我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抱歉啊,这样讲很狡猾。”
“没关系,你说吧。”
“你能替我去扫一次本乡家的墓吗?我不能离开吉原,所以没有给他们扫过墓。如果你愿意当我是朋友,拜托你去替我瞧瞧吧。”她走到他面前,双手合十请求。
“我们现在,不就在吉原外面吗?”他温和地反问。“不,我不能。”她揪住领口,感到颜面无光,“怎么能让他们见到我现在的样子啊。”
“不行,我不能替代你。你要亲自去。”他坚持拒绝,语气更加柔和。
“我自己怎么去?”她叹气道。
“离开吉原,去见他们。”
“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
“要是,我说带你离开呢?”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不敢相信嘴巴真的说出来了。娟代一点点挨近他,宛如动了情。她每接近一点,藏原的脸便更烫几分。最后她噗嗤地笑出声:“说得那么真,我快信了。”
她转头走了,走向热闹的居民区。藏原不懂笑点在哪,窘迫地低头瞧身上的中郎短褂:“你不信我,因为我很穷是吗?”
“不。”她回眸一笑道,“就算你家财万贯,我一样不信,没准更不信。不过,谢谢你。我就当乐子一听了,挺开心的。”
“为什么?”
她扬起手,招来一辆人力车。谈好地点和价钱,二人落座后,她扭头回答刚才的问题:“直觉。直觉预言会来救我的是一个女人。我呀,做过一个梦,同样的内容梦见好几次。梦见一直住在荻本屋那个房间,住了很多年,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从窗户爬进来,把我带出那个房间。钻出窗户的刹那,我变成了一匹高大的白马。”
“马?”
“对呀。然后房间外也变成了一片松木林,我自由自在地跑啊,踏着风飞奔出去,跑得比箭还快,跑出松林,跑出东京,朝着日出的方向一直跑下去。醒来之后看见房间墙壁的图案,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个梦……”见藏原一脸严肃地在努力想象,娟代羞赧大叫,“很难理解的话就不要理解啦!当我胡言乱语吧。唉,我说过不想嫁人,不过也不想进净闲寺啊。要是我死了,能把我放回本乡家的墓就好了,我们一家人又能团聚了,永远在一起。”
又讲这种话了,藏原心里刺痛,无言以对。他郁闷地思考,嘴角阴云密布。娟代见状,误以为他嫌她话多烦人,索性缄默不语,阖眼休息。人力车摇摇晃晃,她几乎要靠在他身上睡过去,身边的人突然吱声:“娟代小姐。”
“干嘛?吓我一跳。”她被惊醒后的第一反应是擦拭嘴角,幸好,是干燥的。藏原光顾着自己的小心思,没发觉她的小动作。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来约定吧。”
“约什么?”娟代懵懵的,原以为他要说不要靠着他睡觉。
“我们一起去给你的家人扫墓吧。”他握紧拳头,指甲有力戳进了汗津津的掌心里。
“好啊。”娟代答应得非常干脆,甚至有些敷衍的感觉,“我能靠着你睡一会吗?今天好累。”
“……嗯,你靠吧。”他松开了手,喜忧参半——她虽答应了,但不够认真。下一刻心脏差点爆炸,因为为了靠牢他,她环抱住了他的胳膊。也许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对藏原来说刺激过头了,一时间动弹不得,赶紧看风景转移注意力。
“娟代小姐。”
“又干嘛啊?”二度被扰清梦的她懒得睁开眼睛了。
“你吃章鱼烧吗?”
从未听闻的小吃名字连同香气驱散了困意,她睁眼看见路边现做章鱼烧的小摊,快乐得像个出门旅游的小孩:“好啊!多买点带回去,大家肯定会很开心的。”
(六)
七月十二日
友人明日緑自无限列车一战回来,在病榻上躺过一个月了,据说毫无苏醒的征兆。牧野捎来的短信,问他是否要去探望。同期一场,当然有必要去瞧瞧。藏原请了半日假去蝶屋,而就在这半日里,荻本屋的桃若有了一个小发现。
“咦?谁这么不小心,把好好的腰带丢在走廊上了?”她弯腰捡起,捧在手中欣赏,连连啧声赞叹。这条金彩描边的亮粉红腰带以龟背纹为底,绘有黑色四叶柄,配色与纹样实在超前又张扬,不知该怎么搭配才好呢?这不是她该烦恼的问题,得尽快还给失主。
她把荻本屋的姐妹都问了一圈,甚至壮起胆子去问了夕雾姐和牧绪花魁,无人认领那条华丽的腰带。“你就自己收着呗。”娟代前辈漫不经心地提议,专注地对镜描眉。桃若小心地问:“真的可以吗?”
“没人认也没办法呀,不然你要送给老板娘吗?留着你长大后自己用吧。我化好了,帮我把衣服拿来吧。”
桃若喜笑颜开,将腰带细致地叠好,起身去帮娟代更衣。
(七)
七月二十六日。
末伏时节,凌晨五点,天就彻底亮堂了。放眼皆是干净的晴空,再过不久,空气会在暑热的阳光下迅速闷滞。在那之前,我怀揣木屐赤脚穿过酣眠中的荻本屋,安静地走出后院的小门。少了夜晚的灯光,整条花街就丧失了迷幻的氛围,朱红木栏都不显得妖娆可憎了——我从小就不喜欢漆成鲜明红色的木门和木栏,待在里面的人仿佛坐在血盆大口里。漆红的房子像个妖怪,幼年时形成的这种可笑偏见一直存留在我的脑海里,时至今日也会想起。
以前只有走在冷清的花街,我会比较容易想象自己走在外面普通的大街上。我对外面的印象早已模糊,问客人,他们只会含糊形容:“就是普通的房子啊,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随便他们怎么回答,我无所谓了。反正我这辈子是再也看不到了。
我站在街道中间,吉原的大门就在前方百来米开外。但我要去的不是那里,我拐了个弯,往那个地方走去。
最近,我忽然很想去那里看看。听说他们把那个叫桃若的孩子送到了那里。很久以前,松叶姐姐可能也被送到了那里。不久后的将来,我也会被送过去。
那里是我们这种人的终点。
到了,它还是那么寒碜的模样,不过对我们来说正好。除去所有声张虚势,暴露出的破损就是我人生的本貌。这座小庙作为我们的归宿是十分合理的,它就是吉原的垃圾桶,几乎收纳了所有无处可去的游女吧。说是庙,实际是一方拥挤的墓地,是我们在世界上最后的一席之地。好些插在石碑边的板塔婆出现了腐蚀虫蛀的痕迹,毕竟有象征性的祭奠已经很不错了,谁会闲得年年来给每位亡者更换呢?
这里是净闲寺。名字取自“生于苦界,死于净闲”之意,建造它和为之起名的人也知道我们生活在苦界而非极乐之中吗?我弯腰仔细阅读每个人留在人间最后的记录,不一会就找了墨迹最崭新的“桃若”。原来她的人生在即将满十六年时画上了句号。算不上关心,因为她留给我的单薄印象不过是个长相甜美的小傻瓜,一只被娟代护在后面没心没肺度日的小鸡崽。
她在沦落前就死去了,反而是稍微幸福的吧?如果我当初知道会变成今天这样,还会活下去吗?每一天每一天,都无比厌烦倦怠。想象每天睁开眼睛要重复的事情:呼吸、洗漱、梳妆、理发、穿衣、吃饭、微笑……就几乎吸走了全部精力。面对他人,演戏逐渐变得困难。我尽可能地用最低限度的交流量应付客人,他们抱怨我太冷淡时,连打情骂俏都懒得,只靠假意撒娇地贴在他们的颈窝里蒙混过关。
人究竟是为什么要活着?早该结束了,可只为了一死的话,为什么要被生下来忍耐这种人生?一边抱怨一边又采取不了任何行动的我是懦弱的废物吧?我做不到娟代劝的那样去“享受”,我不想说服自己享受,一点也不享受,难道我不能对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可怜的诚实吗?
墓中的死者,和墓外的我,能有多大的区别?
我能听见某种组成生命的鲜活正如沙漏窸窣消磨、殆尽。心中难以抑制地悲观,每天独自舔舐着孤独,不愿和任何人诉说,因为没有意义。我不要倾诉带来的片刻轻松的错觉,可始终不能下定终结现状的决心。到底是什么牵绊着我?我不知道,唯有继续忍耐细密绵长的痛苦,在希望与怀疑中摇摆徘徊。我希望什么呢?只是希望能出现些什么变化。
走出净闲寺,我仰望晴空,内藤丈草的俳句蓦然飘进脑海,无意识念出声:“春阳照孤坟,垅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难分。”
“现在吟诵‘幽明本难分’,是不是太早了点?你还有很长的人生呢。”
背后搭话的女声清朗温柔,一口纯正的东京话,是不属于吉原廓词的腔调。那名挽马尾髻的女子站在寺庙外不远处,微笑地望着我。我不认识她。
虽然不认识,激动的眼泪却抢在我发声前滚滚落下。
——啊啊,你终于出现了,我希冀已久的“变化”呀。
(八)
在见到夕雾前,緑设想过许多反应,唯独没想过她会哭,所有准备好的腹稿全部作废,轮到她自己惊惑了:“你认识我?”
“我见过你,在梦里。”夕雾低头抹泪,哽咽道,“梦里,我困在一片无处可逃的火海,被一个女孩救出。正当我们逃出生天时,我从梦里醒来,发现我又在火海中央,没有人来。我着急、害怕,祈求她出现,想呼唤她的名字,却不知道她叫什么。直到我死去都记不起来,虽然只是一场连环梦。可你,我没见过你,她的长相也已模糊,你一出现我知道没错。你就是她。原来你是真实存在的人啊!”
那是梦吗?难道不是前生的记忆吗?緑感受到了命运的奇妙,心情激动地上前说道:“那说明我们缘分不浅啊。我重新介绍一遍吧,我叫明日緑,你是浅沼秀,对吗?”
初见的人准确地念出了她无人知晓的本名,夕雾悚然一惊。“浅沼秀”这个名字被埋没了十几年,荻本屋封存的契约虽有登记,楼主夫妇怕是早忘干净了,旁人更是听都没听过,不可能会传出去。于是,夕雾更加死心塌地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命运的安排,可是……
“明日小姐,你是为何会在吉原?你是来找我的吗?”她害怕现实与梦境有巨大出入,悲观的“万一”和“如果”填满了脑袋。
“我就是专程来找你的。”緑举起一块通行牌,是她花了点钱和关系弄到的进入许可。“阿秀,我能这么叫你吗?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帮忙。我会带你离开吉原,不过,在说明做什么事情前,我能先问你一些关于荻本屋的问题吗?你也顺便考虑一下要不要帮我。”
“你问吧。”她吞了口唾沫。
“娟代和桃若还好吗?”她马上问起另外关心的两人的近况,不料对方面露难色。夕雾倒吸一口气,缓缓告诉她:“……桃若死了,娟代失踪了。”
“死了!?”
“七月十三号的早上,最先起床路过天井的人连连尖叫,把大家都引出来。当时我也出去了,站在二楼都能看见……桃若歪七扭八地躺在天井的花丛里,脖子有一道深紫色的痕迹。有个新来的中郎跑去翻动了她,又用短褂把她盖起来,然后,他很奇怪地抬头看了一个人。我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在看顶楼的花魁,牧绪花魁。花魁的表情好像是知道些什么,对他很不明显地点了点头。后来楼主叫中郎们把桃若搬到柴房去。客人都吓跑了,警察来了之后,调查到现在也没查出什么。”
“那,娟代失踪又是怎么回事?”
“桃若被发现那天,到了晚上,娟代就从她的房间里消失了。秃叫她吃饭,叫了没人应,门打不开。那孩子叫了遣手,遣手又叫中郎砸门,人已经不见了,窗户是被封死的。”
“密室消失?”緑捻着下巴思索。
“是的。其实我的房间就在她隔壁,但是我什么都没听见。”夕雾补充说。
“桃若的情况,你还知道多少?”
“桃若她是被勒死的,但是她的嘴两边也有两条淤青,听说应该是被勒住嘴后被害的……”
“有找到是被什么东西勒死的吗?”
“……一般都是用绳子之类的吧?我不知道,但是他们没有在花丛找到什么东西。”
“桃若出事前,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吗?”
感觉像是被审问,但夕雾难得配合,极力回忆后小声说:“她找过我。桃若拿了一条腰带,问是不是我掉的。那不是我的,她就走了。那天,她到处问人有没有丢腰带。”
“什么样的腰带?你有印象吗?”
“……记不清了,只记得是粉红色的……”
粉红色,八九不离十了,正当緑的猜测成形时,夕雾忽然“噢”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桃若出事后,我听见其他人说娟代跑去桃若睡觉的大房间,把她的东西翻得到处都是,说要找一条腰带。她说她平白无故捡到一条腰带,也许和它有关。”
“她找到了吗?”
“没有。老板娘觉得她受刺激了,要她回房间休息,她就再也没出来过了。”
太明显了。把尸体放在荻本屋最显眼的中心地带,又让娟代以蹊跷离奇的方式消失,上弦之六吸引人的手段总是如此直白粗暴,且好用。这些仅仅是它们发出的预告,不能等它们有下一步行动了。緑清了清嗓子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之所以了解这些,是因为与我的任务有关。我希望你能帮我做两件事,第一件是给牧绪小姐送一封信,第二件等你出去后再说。”
“给花魁送信?她果然和这些事有关。”
“嗯?为什么说‘果然’?”
“我刚才没告诉你,桃若的死,传出了一些和花魁有关的流言。因为娟代拼命找的腰带,是一条目测就价格不菲的腰带,加上桃若身上有被束缚的痕迹。花魁最擅长的,就是束缚了。流言揣测是桃若触怒了花魁,遭到设局报复。虽不知真假,但花魁如今更不爱踏出房间了。”
緑冷笑道:“乱七八糟的,都是无中生有。这局若真是她设计的,也太小儿科了。我可以打包票,她与桃若的死、娟代的失踪无关。但我需要通过她来揪出真凶,这就要靠你了。我先告诉你怎么做,首先,你今天回去后把这封信交给牧绪,确保她收到,不用告诉她怎么来的,她看见封面就会明白的。”
她从和服的袖口里抽出一封厚厚的信封,在夕雾面前晃了晃,封面上有“致宇髓”几个字。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枚小香囊递给她:“这是护身的香囊,你要一直贴身带着,它可以保护你不会被选中。”
“被什么选中?”夕雾捧起香囊细嗅,有股难以形容的气味。
“鬼。”不顾她的诧异,緑要抓紧说完,“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出来够久了吧?先不解释这个。现在我要说的才是重中之重:当你把信交给牧绪后,明日寅时我会来净闲寺这里等你,接你出去。我会等你到天明,如果你没有出现,那么还有第二条路。”
“我预计在送出信的二到五天之内,吉原会有一场暴乱。到时,这里将化为火海,人人自顾不暇的时候,你抓住机会往大门外逃。记好,大门出来直行两百米,会有一个十字路口,往右走五十米,有一户紫藤花家纹的人家,告诉他们你是明日緑的朋友,他们会懂的。噢,你记不住也没事,我已经给你写在纸上了。”她把一张对折过的白纸塞给她,上面不仅画了简版地图,还画了一个歪七扭八的紫藤花纹。
“好了,我讲完了。你的答复是?”
“我做。把信给我吧。”夕雾毫不犹豫地回答,朝她伸出了手要信。给予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信任,是一场豪赌。可对于已无退路的人来说,怎么选都是前进。
夕雾回到荻本屋,恰好花魁去了楼主的茶室。她悄悄将信放进她的妆奁。次日寅时八刻,她在约定的时刻偷偷跑去了净闲寺。寺内无灯,墓地昏暗,不见人影,她捂住狂乱的心跳喘气,渐渐失望。
“谢谢你信任我,阿秀。”寺内墙边深邃的阴影中走出一人,正是白天的明日。
“信、我已经把信,送到了。”她仍在喘气,差点要哭起来,以为她爽约了。遮蔽月亮的乌云飘走了,緑在月光里从容不迫地微笑道:“好,那我们走吧。”
“怎么走?”夕雾依然茫然。只见緑一边从衣襟里摸出一面扁平的圆东西,一边说:“阿秀,你白天和我讲了你的梦,说你在火海中想喊我,又不知道我的名字。现在你知道了,你要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把它当做一个咒语吧。”
“无论你去到哪里,不要忘记‘明日緑’!记得呼唤:‘明日緑’!我会回应你,这是让我们重逢的咒语。”
她将那面东西反转过来与夕雾相对。红木框上,数只螺钿眼睛张开了,夕雾和圆镜中惶惑的自己对上视线的瞬间,暂别了人间。
从此吉原再无夕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