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奈内疚地瞄了一眼菖蒲缺了两只手指的左手,问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听她哥哥说,她变成鬼后沉睡了足足两年,两年内有人经常给她施加暗示,告诉她人类都是不能伤害、需要保护的家人。那孩子现在也经常在睡觉,睡觉的时间比人还多。”
铃奈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菖蒲看出她又在自厌自责,突然“啪”地一拍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用高昂轻快的语调说:“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些,我们会加油的!要是能摆脱控制,铃奈也会觉得清静舒心吧?”
緑温和地笑笑:“说的是啊,你经常能听见无惨的声音吧?但他好像对很多鬼都是放任不管的。我要是能得到什么有利的情报会告诉你们,有空也会过来。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有很多准备要做,不打扰你们了。”
阿秀一再向菖蒲母女行礼道谢。离开长屋后,她发觉自己现在在和緑独处,神情开始茫然起来:“虽然你说带我去你家,可是……真的好吗?我……”
与她并肩同行的緑安慰道:“你不用有压力,我之前和你说过,你可以慢慢考虑。我是一个人住,多一个人也没什么。再说了,总不能让你一直去住旅馆吧?回家前,我们要先去买点东西。”她的步子迈得很大,走路犹如轻盈迅捷的风,阿秀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她。緑小姐就像个男人,阿秀思忖,不,不该这么形容,男人怎么配形容她。
说到“考虑”,她的思绪飘回了七月二十六日深夜,长屋内昼夜通明的烛火照亮了半跪在她面前的緑。她的身边是模样奇异的小女鬼铃奈,和对游女充满好奇的菖蒲。面对緑的问候,刚经历了从吉原出逃、镜中冒险的阿秀好不容易平复下混乱激动的心情,忘了回答,只记得抓住她问:“要我帮你的第一件事,送信,已经办到了。然后呢?你说的两件,还有一件是什么?”
“第二件是决定你未来的出路。”
桌上那根烛火跃动着悄悄烧掉了时间。在这段无法复原的时间里,緑向她们巨细无遗地讲述了这个世界的隐秘阴影:鬼与鬼杀队的千年斗争。听完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聪慧的阿秀悟出了她的意思:“我的出路,是跟鬼与鬼杀队有关吗?”
“……是的。现在我可以为你提供三个选择。第一,你可以加入鬼杀队的‘隐’,做一名后勤人员,也许你可以去编辑部试试?第二个,你可以自寻出路,如果你想做别的工作,或者想去别的地方都可以。”
“第三个,是什么?”她预感第三个才是重中之重。
果不其然,緑从容的表情复杂起来,显然临到这一刻她仍在犹豫。最后她深吸一口气,以最庄重的姿态和恳切的口吻,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第三,是我想拜托你做一项艰巨的任务——这纯粹是我私人的请托,你可以拒绝——我希望你,能去上弦之贰的极乐教卧底,帮我留意里面的动向。”
方才她介绍过上弦贰,是实力仅次于鬼王和上弦壹的鬼,喜好食用年轻健康的女人,坐拥一座香火兴旺的山内寺庙。能担当一教之主的角色,必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蠢物。而且是……卧底啊……被发现不就是死路一条吗?阿秀不停眨眼,一时难以消化,更无法应答。緑明白这有多为难,反复向她强调:“没关系的,这很重要,你不需要立刻答复,也不一定要这么做。我只是先询问你的意愿。你好好考虑吧。”
冷静了一天半后,阿秀攒了一肚子问题。她加快速度追上緑:“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当然。”
呃,她突然不知从何问起,想了想后先说:“你是怎么认识我的?为什么要专程来救我?”第一个问题就十分棘手,緑斟酌了好一会决定实话实说:“阿秀你也经历过血鬼术了,钻进镜子里,在里面待了一段时间,出来后就来到了吉原外面,感觉很神奇吧?这个世界上啊,有的是比血鬼术更神奇、更奥妙、更难以理解的事情,譬如我在另外一个地方认识了你。我没法向你解释为什么,就像我解释不了人为什么能进出铃奈的镜子,她自己都讲不清原因。这是一种现象,虽然很难理解,但它就是存在。而我就是认识了你,于是来找你了。”
“为什么专门来救你嘛,是因为你,另一个你,”緑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望着她,“在向我求救,说救救我。我听见了,我就来了。”
“……就这样?”
“就是这样。”
“你因为这么一句话就来找我了?”
緑对于她的疑问似乎非常困惑:“这还不够吗?难道我明明听到了还能视而不见?”她突然拽住了阿秀,不然她就要呆呆地走到电车即将驶来的轨道上。她红着脸为自己的分心小声说:“不好意思……”
“干嘛要道歉啊,小事啦。”她耸耸肩。等电车慢吞吞开过后,她们穿过轨道,走进了另一条大街。这是一条商业街,各家铺子鳞次栉比。緑轻车熟路地在各家店钻来钻去,采购家里需要的大小杂物。可是阿秀的问题远没有结束。她跟在緑身后,一边看她毫不踌躇地拣出各种东西并付款,一边继续问:“緑小姐,需要卧底的话,为什么不求助队里的人呢?你说过鬼杀队里有很多不是剑士的成员,为什么你不找他们?既然你是猎鬼的剑士,为什么愿意帮助铃奈小姐?你做这些事,其他人知道吗?他们支持你吗?”
“哇,你的问题好多啊。”而且全问到点子上了,緑不禁佩服阿秀出色的直觉。她直截了当地坦白:“我先回答你倒数第二个问题,队里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大概知道了也不会很支持。帮助你和铃奈,全是我在擅自行动。我不亲自去卧底,是因为鬼能够分辨普通人和剑士的区别,而且上弦贰很可能通过鬼之间共享的记忆看过我的长相,所以我一去就会暴露。不找队里的同伴,是为了隐瞒上弦贰的情报。”
“什么?我真被你弄糊涂了,上弦不是你的敌人吗?”
“是敌人,但我不想让队里发现他的位置,现在只有我知道他在哪。这不是为了保护鬼,是为了保护我的一个同伴。她视上弦贰为死敌,不惜自毁也要杀掉他。要是被她知道了,她一定会上赶着去送死的。”
“那为什么不直接消灭上弦贰,还要我去卧底呢?”
“这是出于两个原因,我想要掌握更多关于鬼的动向。上弦叁和上弦陆死了,我不信鬼王会无动于衷。能深入刺探的渠道,只剩这一条了。此外……其实我有去过极乐教,里面的情况让我非常在意……那就是,里面的人似乎都过得很好,他们的状态看起来比山外的村民更健康、更快乐。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人和鬼一起生活的日子是怎样的。曾经,有个人告诉我,希望找到人和鬼共存的办法。我知道上弦贰会吃信徒,但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我想弄清楚。说不定……我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还有,阿秀,”緑停顿片刻后接着说,“其实我明白,让你去卧底是很不公平的。你从小在吉原生活,没怎么好好体验过外面的日子,就让你为了我的私心去冒险,真的值得吗?我自己都怀疑。我不是为了让你去卧底而救你,更不想用‘报恩’这样的理由勉强你,你不要有负担。我没有资格浪费你的人生,谁都没资格。”
“……你好坦率啊。”阿秀感叹。
“因为,你给了我这个来路不明的怪人相当可怕的信任,我又怎么能辜负你的信任呢?”緑想微笑,可话音刚落,心刺痛了一下。她现在何尝不是在辜负杏寿郎的信任?但她强硬地忍住了,保持着若无其事的模样。被言语深深感动的阿秀没注意到她的失落。在吉原里,她不曾遇到这样的真心。她更加不知所措了,只好上前帮緑提一些东西。
“好了,东西买好了,我们回家吧。”走出街口,她领阿秀回到电车站,“你坐过电车吗?”
“没有。”阿秀摇摇头,她进吉原时太小,那时路面电车尚未出现在东京市区内。随她上车、买票、落座都是新奇的体验。阿秀乖巧地抱着杂物坐在一侧的座椅上,把那枚车票十分珍惜地收进袖子里,掩饰不住兴奋地观赏沿途风景。
对緑而言,路边的景色寡淡至极,何况天色阴沉,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灰蒙沉闷的景象。可在阿秀眼中却分外新鲜特别,原来外面的世界变化这么大。十二年,她觉得自己错过了十二年。
但今年她十八岁,重新开始似乎不算晚。
——那我的出路是什么?
兴奋逐渐转为空虚的迷惘,阿秀搂紧怀里的物品,偶然看见緑的侧脸。她的嘴角心事重重地下垂,半翘的一帘睫毛挡住了空洞呆滞的眼神,心思早飘远了。阿秀忽然意识到,緑可能对她很熟,但自己并不了解她。
“緑小姐。”
“嗯?”
“你过得幸福吗?你快乐吗?”
緑的心绪被拖回到了现实。她抵住下巴沉吟了一阵,“嗯……发生过各种各样的事呢,要是前阵子问我,我可能不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不过最近……”她低下头露出无限温柔和怀念的浅笑,“有了很好的新发现——拥有了会相互珍惜的人,找回了最宝贵的记忆。人生本来就是一时快乐,一时不快乐,能有这种体验,我应该算是幸福的。”
现在接近下午三点,电车内的乘客寥寥无几,售票员坐在最靠前的位置出神,另外三四名乘客不是在打盹就是在读报。也就是在这样不易受关注的环境下,緑才会轻声讲讲一个孤儿是如何活下来,遇见朋友和恋人的故事。这个故事时而伤感时而有趣,曲折程度胜过报刊上解闷的连载小说,却是某人的真实经历。故事讲完后,緑问怎么样,阿秀由衷地评价:“是个好故事。”
“如果换我来经历和讲述,会变成一个悲惨又沮丧的故事。可是听你讲,我没有那种感觉。跟人有很大关系,因为你是一个在努力想着幸福的人,所以有朝一日,幸福一定会被你获得的。现在就是那个时刻。”
緑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意外地眨了眨眼:“可能是这样吧……啊!到站了!”她抓起阿秀飞快地跑下车。“好险好险,差点坐过站了!坐过的话我们要走好远才能到家!”
她们翻过坡道,走进其中一座双层独栋民居时,緑停下脚步,正色对阿秀说:“要到我家了。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了吗?”她被她的严肃感染,忐忑油然而生。“……我住院两个月了,房子变成荒屋了。”她想起第二线时两个月不回家后的场景,深呼吸后掏出钥匙开院子门。宽阔的庭院里,一株小树绿枝飘摇,过于茂密的草地高度与小腿肚齐平。走进玄关,緑直接穿着鞋就进屋了,叫她不必脱鞋。买来的杂物都放在厨房,阿秀帮忙拆掉挡雨板,鼻腔重新嗅到混合草木香的新鲜空气,舒畅了许多。
“时间太晚了,也没太阳,不知道待会会不会再下雨,不然得晒晒被子了。”女主人从后院水井提来一桶水,里面泡了两块抹布。她这才脱了鞋袜,挽起裤脚和袖子,预备大干一场:“阿秀,擦地会吗?”
阿秀几年不碰阳春水了,荻本屋的活有的是人干,但她曾经也是要个打杂的秃和新造。她把和服下摆塞进腰带,找了根布条绑好长袖,噔噔噔地卖力擦起木地板,速度和緑不分上下。拿鸡毛掸子掸去客厅里一排排玩具和瓷娃娃上的灰尘时,她料想会喜爱这些可爱玩意儿的人,本性一定不至于邪恶。她左看右瞧,都瞧不明白墙上那幅空白画轴的玄机。“因为根本没有玄机。”緑笑道,“它真的就是一张白纸。”
緑安排了一间小空屋作为她的房间,给她抱来了客用的枕头、被褥和睡垫,甚至拿了一套睡衣。就算朋友甘露寺不常来过夜,她也喜欢在家里备下客人用的东西。她细致地教她如何给浴缸烧水,并嘱咐道:“附近有澡堂,但晚上最好别出门。你想洗澡就用浴室吧。我晚上要去巡逻,明天早上回来。天黑后你记得要把陶瓷猪拿去你房间,点上里面的熏香,那是驱鬼用的紫藤花熏香。”
阿秀环顾小房间,感到命运不可预测的奇妙。大前天的同一时刻,若是谁告诉她三天后会在另一个地方度过一个无人烦扰的夜晚,她会觉得荒诞不经,如今却成真了。
两个女孩的肚子一齐咕噜咕噜大叫,她们都笑起来。
“该做饭了,可以让我试试生火吗?”
“做饭?今天不做饭!庆祝我出院,也庆祝你离开吉原,我们去吃寿喜锅吧!或者你有什么别的想吃的吗?”
在荻本屋,寿喜锅这种特别的料理只有客人和楼主能享用,阿秀也只是曾沾光尝过两三次。囊中羞涩的她无措地捏耳垂:“我……又让你破费了。”
“啊?不会啊,就算你不在,我自己一个人也要吃寿喜锅庆祝的!好久没吃吸饱肉汁的豆腐和蒟蒻了。走吧,我们骑车去。”緑相当积极地跑出房间,往后院去了。阿秀紧随其后,见她把一大块脏兮兮的油布随手一扔,推出了一辆自行车。
阿秀今天不仅坐了人生第一趟电车,也体验第一趟自行车了。和服不便岔坐,她以更文雅的姿势侧坐在緑身后,左手抓着座椅,右手小心地揪住她腰侧的衣服。车后座是铁做的,车辆在砂石路上颠簸骑行时,硌得屁屁好疼。悬在半空的小腿微微晃荡,充分感受着脚不沾地的美妙。
当车辆从坡顶倏地滑下去时,她惊呼一声,双手紧紧环抱住緑的腰。失重的刺激感吓得心脏怦怦直跳,她从来没有那么快过,不禁闭眼大喊:“太快了!慢点慢点!”
“放心啦!”前方的女孩爽朗大笑,觉得阿秀胆小害怕的样子很好玩。她鼓起勇气睁开一条缝,霎时庆幸,还好睁开了眼睛。阴沉纠缠了一整天的乌云在黄昏时分如狂潮散去,天空半晴半阴,鸟羽般的蓬松黑云片片后退,以坡道的方向为中轴线,褪出一大片倒三角的茜红霞光。金色余晖铺在深蓝色的云边,那是天的炼金。
不然就要错过如此美景了。
实际上最特别的不是景色,而是独一份的、被洗涤一新的自由心境。天地要沉入静谧的黑夜,而她由内到外焕发出蓬勃生机,她和緑一起放声大笑,往后要畅快地笑,要尽情地哭,再也不要像以前那样活在死水一潭里,蜷缩在不知为何而活的阴暗里。
为了自己的幸福、他人的幸福而努力的緑,浅沼秀期望能获得像她一样有意义的生活。既然意义是自己找寻、自己赋予的,那她已经知道自己想怎么做了:她真心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实现些什么。“緑小姐,你可以再多给我讲讲极乐教和上弦贰吗?”
“要去卧底的话,不多了解一些不行啊。”
当阿秀真的表示愿意去极乐教时,緑发现自己竟会感到吃惊,以及锥心的悲伤和压力。可她不能回头,必须目视前方,把控好有些许动摇的车头,继续朝前骑行。
“……谢谢你,阿秀。无论结果如何,我一辈子都会感谢你此刻支持我。”
一张软软的侧脸温顺地贴在后背上,女孩以轻松的语气说道:
“小事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