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以前,我真希望是我错了,希望你有苦衷,希望是我狭隘傲慢,希望这都是我的偏见。
——可你终究还是没能说服我,只是加深了原本的印象。你把这一切描摹得那么美好,又是在回避什么呢?
緑掩饰满心的失望,开始敷衍对话:“您见过鬼吗?”
“说来惭愧,我没有见过。”
“被保护得真好。”
“我对大家的悲痛和愤怒可以感同身受,对鬼的感情也不会逊于任何人。”他轻轻地说,“抛开主公的身份,我和大家没什么区别。不过,你今天说的‘快乐地生活’,从来没人同我讲过,产屋敷家的主公也不能去想这些。”
“是么?真是可悲。产屋敷一族代际传递的岂止是短命和顽疾,还有处处局限的命运啊。”
“……能像你们一样清白地降生于世,正直地活着,是一种幸福。”
他说了一句费解的话。緑还是没能理解产屋敷,恐怕产屋敷也不太理解她。她见到他今日的模样,却很难想象他是走什么样的路过来的,毕竟他今日有意无意地隐藏了一部分自己,使她窥不清全貌。他们的认知相隔千里,对人生的态度截然不同,深入骨髓的思想也难以靠几句言语扭转。就像鸡同鸭讲,两个人都固守在自己的逻辑里,说服不了对方。緑想走了。
“谁生下来不是清白的?”
“产屋敷家的孩子。”
那怎么还要生?緑简直要头疼了,额角狂跳,便悄悄地抬手揉太阳穴,不耐烦地说道:“您的孩子很无辜,不该教她们这么想……恕我多嘴。”
“呵呵,被诅咒的一族的宿命就是如此,即便我不说,她们也会有切身体会的。”
緑领悟到了:生下被诅咒的孩子,来破解被诅咒的命运,产屋敷家就是这么一代接一代传承下来的。这个家族的新生儿真可怜。他们不生孩子的话,烂透了的宿命不就能结束了吗?反正要继承的又不是皇位之类的东西。她憋住了差点叹出的气,盘算如何快点结束话题。幸亏他也有意结尾,说了会采纳她的意见云云,末了几句安抚中,出于习惯的称谓却点燃了緑内心深处最不可触碰的火药。
他以“父亲”自居,称呼她为“我的孩子。”
她的手忽然变得很冷,开口时的音量不大,一词一句的咬字恨不得用钉子钉起来。
“我不需要什么鬼杀队的‘父亲’。我有且只有一位父亲,他直到生命的最后都在护着我。”
“我明白无法与令尊相比……”
“您不明白。”她打断他,泰然地蔑视道,“属下将您视为‘主公’尊敬,但‘父亲’,是不能轻易提及和比较的。若无其他事,请恕属下先行告退,失礼了。”甚至不等主公允许,她站起来,我行我素地走了,满不在乎在尊卑有序的鬼杀队里,她的言行是否大不敬。在她看来,被冒犯的人是阿爸才对。
时至今日,緑对那天的事也毫无悔意,依然理直气壮。她的一生会有无数次动怒的时刻,有些会翻篇,有些会释怀,有些会淡忘,这一次是既无法淡忘也不可能谅解,每每忆起仍能感受到荒谬和愤怒的余韵。
柱合会议上热烈的讨论暂告一段落。讨论完刀剑库存、柱合训练和防御装备开发的几个问题后,主公授权给众人放手去做的自由。正当大家以为会议走向尾声时,他忽然点名蝴蝶忍:“忍,你的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
在场只有緑不明显地攥紧了拳,忐忑地观望。会议刚开始时主公未提到上弦贰,她原以为他可能回心转意,愿意避免忍被鬼食杀。蝴蝶忍忧心忡忡地回答:“根据主公和诸位的推断,形势发生得比预料得快太多了,我的实验不知道是否足够周全。”
“没关系,我相信你。你可以继续现在的试验,不过,稳妥起见,我会给你找一位搭档。”
“搭档?”
“一位特别的医生,我想‘她’对鬼的研究水准会在我们之上。”
“是我孤陋寡闻了,请问主公大人,这位前辈……”
“你不知道她很正常,因为她是鬼,她的名字叫做珠世。”
场面立刻哗然。緑很想问忍是否还要继续服用紫藤花毒,众人的注意力都被主公宣布的与鬼合作的消息夺走。他们七嘴八舌地反对时,唯有有经验的炼狱和緑默不作声。等到主公解释完后,緑总算得到机会,再向他确认了一遍:“主公大人,那虫柱现在进行的所有试验都要继续吗?”
“所有的,都可以继续。”
她听懂了言外之意——要保留给上弦贰下毒的计划。心中最后一点想要敬爱产屋敷的渺茫希望,如风中残烛地闪烁,到底还是被他本人吹灭了。
没想到她会这么失望啊。
“我希望诸位能像接受灶门祢豆子那样,接受我们这位盟友。你们可以做到吗?”主公转回了珠世的话题。除了炼狱和緑,其他人都浮现出了为难的纠结神色。
“可以。”
第一个干脆响应的人是緑。主公看不见她的表情,便报以欣慰的微笑。殊不知她垂下了头,宛如在深思。炼狱也痛快回答,带动旁边的同伴一个个勉强接受。从与鬼结盟到公开斑纹的情报,这场持久的会议对其他不知情的参会者而言刺激不断,緑却像个观众。这里是舞台,大家是木偶,上演闹哄哄的人形净琉璃,“斑纹”、“条件”、“寿命”是唱腻了的词。主公说到“开启斑纹者活不过25岁”时,她对大家投给自己的钦佩和同情表现得不动声色。
屋外风雨俱来,屋内众志成城,为千年一战的到来而士气高涨,緑却不受鼓舞。年轻人常会刻意忽略和遗忘死亡,这里的人们除外,他们无一不见过死亡,也清楚轮到自己的那天并不远。緑不知道同伴们怎么想的,她只知道,自己前所未有地贪恋生。五年的寿命也是命,她刚品尝到了爱情的美好,刚重新感受到生活的美妙,这份愉悦多到溢出来,要是能匀些给在座的人多好。她非但没燃起斗志,反而暗暗滋生出五味杂陈的心情。
散会时,雨势略小,她头一个到玄关取斗笠和防雨斗篷,不顾炼狱劝阻山路湿滑危险,婉拒了天音夫人留她等雨。
“哎呀,我从小天天在山里跑,会看着走的。我有急事要赶紧回去,等不了,先走一步。谢谢您。”她穿好鞋后心急火燎地系斗篷,蝴蝶忍也走了过来。
“緑小姐,你这就要走了吗?这几天我总见不到你。谢谢你送来蝶屋的菓子和西点,太多了,我们大家都有口福了。”
“要是合你们的口味就好啦,我受了你们好多照顾,也添了不少麻烦,送多少点心都不为过。我还想买森永新出的牛奶巧克力呢。对了,上次向你借的笔记里,关于花毒对鬼血起作用的那一块我有地方不懂,方便找个时间请教你吗?”
“当然,最近下午我都在的。”
“那么,我走了,各位再见。”
緑从炼狱手里接过一盏马灯,冲他甜甜一笑,向众人半鞠躬示意,转身大步闯进飘茫的大雨里。乌泱泱的森林里狂风乱作,把沉甸甸的黑斗篷吹得不知所措,无数水滴砸在上面,碎裂成一股股细流淌来淌去。她在瀑布里行走,身上淋成了无数道小瀑布。之所以匆匆离开,是要赶去那对大隐于市的母女——菖蒲和铃奈的家。升为时柱后,队里划分了一大片辖区交给她负责,她就顺理成章地让她们搬到这片范围里了。山里真冷,她无意识抬臂护住了有阿秀来信的胸口,让那块地方不至于淋太湿。
天是昏黑的,地是昏黑的,山林是昏黑的,世界上下是一团模糊、嘈杂的水汽。也就在这种昼夜难分的时刻,她会想起那个在烟雾里神出鬼没的家伙,听懂了那番嘲弄里的深沉。
“仁义礼智信的规范,只是工具罢了,是伪善,也就是粉饰。不仅不能从根本消除人心之恶,反而会扩张这种黑暗,让它更深刻。智谋深沉的贼甚至会利用道德规范来唬弄世人,谋求更大的利益。最直白的例子,忠君爱国这套说辞,挑拨了多少是非?从古至今,利用它的有心人一直存在。过去有,现在有,将来哪怕变个模样,还是会有。”
“你要不要和我打赌?”
她不敢和它赌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