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爷这般干脆地走了,众乡勇面面相觑,却并未说什么,跟宁朝柱说了“告罪”,便一个个鱼贯而出。
宁朝柱他娘喜极而泣,“崽,定是周老爷保了你!”
他爹擦干眼泪,“柱子,周老爷对你、对我们家有大恩,你往后不能……不能做这些对不住他的事。”
宁朝柱连忙点头,安抚他爹娘。
劫后余生,他自然高兴,但也愈发疑惑。
周老爷虽然看重他,却不会在大同社这等要紧之事上放过他,定然有别的原因。
他虽心生愧疚,不敢去见周老爷,但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必须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急匆匆赶回周宅,他没见到周老爷,却被钱先生带去了义塾一间偏房。
“一个叫王春的替你顶了罪。”
钱先生一开口,他便愣在原地。
“王春说,大同社的书册是他放在你家的。他知晓乡勇来搜查,惊恐之下藏在你家。因你家有书,外人不会生疑。他又与你交好,你爹娘不会怀疑他。”
他只觉得大脑嗡嗡叫。
“你啊,想看那些书册,与周老爷说便是。这般偷偷看,岂不是叫周老爷生疑?好在周老爷相信你的品性,没有怪罪你……”
疑惑、震惊、恐惧等等强烈的情绪冲击着他。
他一时失礼打断了钱先生的话,“周老爷晓得……晓得是我的书?那……那便与王春无关……周老爷……”
钱先生看着自己学生失态的模样,叹了口气,“周老爷信你,但此事却不能轻轻放过,否则中乡谁还会把肃清大同社流毒之事当真?
“王春代你受过,你记着他好便是。切莫一时糊涂,又去与周老爷说,那书是你的。到时,王春免不了打,你和你爹娘也逃不脱惩戒!”
眼中无数情感翻涌着,他却只能咬着嘴唇,默然无语。
“吃一堑长一智,”钱先生拍拍他肩膀,“你千万记住,莫再拿自己前程做赌注了。”
钱先生走了,留他一人冷静。
当天夜里,周老爷与他长谈,劝慰他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以免影响学习。
周老爷又说,大同社的妖书并非谁都不能看,像他们这等有学识的,不但要看,且要多看,如此才知其妖言之可笑,往后才知如何驳斥。
他的感激溢于言表,周老爷满意地点点头,让他去休息。
走出周老爷的书房,他的脸便冷下去。
他一步步往黑暗里走,只觉得有虫子在啃噬他的心脏。
他并非不感谢周老爷的信任。
他并非不觉得周老爷是个好人。
但他总觉得心里难受。
他族兄傍晚时故意在义塾附近溜达,见到他便大声说着王春的惨样,说王春被打了几十板子,屁股血肉模糊,连走都走不动了。
他印象中的周老爷慈眉善目。可刚才,不管周老爷的笑多么和善,在他眼里,都像蒙上了一层血色。
他捱到夜深,便偷偷出了义塾,往王春家去。
钱先生跟他说了,会给王春送药,他知道钱先生是在让他放心,不要去见王春,至少这段时间不要去。
但他实在无法安心。
借着些许月光,他从小道走到村头,却绕路从村后人少处小心翼翼地摸到王春家。
王春家一片漆黑,王春父亲的鼾声断断续续地响起。他稍稍放心,又忽地意识到,房中只王父一人的鼾声。
他心一紧,正想着要不要敲门叫醒王父,却听见黑夜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有人的声音。
慌忙躲去柴堆,王春的声音轻轻地飘了进来,“你莫劝我了,我也要去。周道宏往日像个善人,也不过是个扒皮!”
另一道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声音响起,“也罢,你既然要去,便赶紧,莫耽误时间。”
脚步声向他逼近,他屏住呼吸,眼里的不可思议在夜里闪着淡淡的一点光。
柴垛摇晃了下,枝条刮过他的脸皮。
他忍着痛,一声不吭。
“走!”王春低低喊了声,“柴刀找到了,我们走,今夜便叫周道宏晓得,他敢打人,我们便敢杀人!”
心脏猛地一跳,他睁大眼睛,手脚有些发颤。
细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被夜风吹散,他大喘一口气,从柴堆爬出去。
脸上的茫然一闪而逝,他换了条道往周宅去。
他走得飞快,又万分小心,时刻关注着周边的变化,但耳畔却只有河流的潺潺声和风吹草木的沙沙声。
“该怎么办?”
他脑袋发涨,却又不敢停止思考。
周老爷对他有恩,他不能坐视王春伙同外人杀了周老爷。但王春是他好友,也对他有恩,他不能举报王春。
在周宅外面喘了会气,他心生一计。
王春和其同伙似乎是向偷袭周宅,只要周宅有了防备,王春他们应该会知难而退。
周老爷那里也不难解释,私下与他说自己是想夜里去看望王春,在去的路上发现有歹人纠集,方才来报警便可。
他深吸一口气,往前迈出一步,正要捶门,举起的手便被人紧紧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