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三月与往年相比格外的冷,落地窗外的高空吹着几近零度的风。
“我再说一遍。你如果把他扯进来,我就曝光这段录音,看看是你完蛋还是我完蛋。”
金铭宇阴狠的表情半掩在黑色兜帽的阴影里,散乱的刘海遮挡住了他充血的左眼。
他举着手中的录音笔,死盯面前陷在老板椅中面露难色的男人,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无意义的对峙又过了半分多钟,他攥紧苍白的拳头重重凿在实木的办公桌上,一拳震得水晶烟灰缸挪位,簌簌洒出几片细碎的灰。
“这种事你也知道,原则上要看他自己的意愿……”
“别让我警告你第二遍。”
金铭宇下一秒就拎起了那个敦实的烟灰缸,直指面前反复打迂回球的男人面门,刘海跟着动作被惯性拨开,露出了另一只血红的眼睛。
那只眼睛结膜下出血得厉害,瞪圆了像个瘆人的血洞,此时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他近乎惨白的脸上,映衬得他像只意外出现在白日的吸血鬼。
“李麟川现在不是你的摇钱树吗?你不是指望着他给你个短命的东西赚棺材本吗?你把自己的亲儿子放在他身边,到头来就是为了帮你往案板上端菜?”
“铭宇啊,意气用事解决不了问题。”
“这次是下药,下次是什么?还是说一开始你们给他打的抑制剂也是……”
“金铭宇。”
老油条陪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也站起身来,叫停的语气却是相当的冷硬。
他捂住随时要变成凶器的烟灰缸,按下金铭宇的手给他扯了张抽纸才重新坐下。
“公司呢,绝对会尽全力保护艺人的安全,艺人在合同期间出现任工伤情况,公司都会按照合约承担相应的责任,这是我们的责任所在。”
男人交叉双手放在桌上,眼神不动声色的反复触向金铭宇手里的录音笔,语气始终平静回避针锋相对,“但是合约之外,艺人的私生活我们无权干涉,身体状况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目前在怀孕的问题上,公司已经给了他最大限度的宽容,我认为称得上仁至义尽。我可以理解你想保护他的心情,但无论是你还是我,只能做到尽量保护他安全,没法限制他的自由。”
“哈?你跟我扯这一套?”
“还是那句话,我没办法干涉他的私生活。你希望公司从责任角度考虑对他进行行为限制,但我觉得目前不想被限制是他的问题。从责任的角度考虑,我倒是建议过他堕胎,他拒绝了。”
男人说罢摊手,靠回椅背上故作无奈的样子摇了摇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金铭宇听过太多,早就懂到烂了。
他们这样的人还能被称作为人吗?费心思考这种问题都是笑话,人前被赋予再多光鲜虚假的成功,人后不过还是一群为了做展出生意而精心保养的漂亮玩偶,在灯光闪耀的玻璃柜里被挑挑选选,被买家带走,当作物品肆意把玩,玩而已,玩完了还能被拾掇干净了摆在更高的架子上,他只要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宠辱枷锁,再想想已经被明码标价的李麟川,早该知道注定是殊途同归。
退一步讲,金铭宇已身在如此境地,难道被玩死了吗?没有,不仅没有,还生龙活虎的在这讨价还价。
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他们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既然什么也没有发生,要保护什么呢?
可就算发生了,责任在这些袖手旁观的上位者吗?不在,他们的商品只有在这种时候,人身是自由的。
“好啊,你无权干涉是吧?那我就曝光录音。”
金铭宇咬牙捏紧手上的录音笔,心跳得越来越快,以至于声音都在发颤,这是他能捞李麟川一把最后的底牌。
“伪造二性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伪造二性就会扯出违禁药品,违禁药品不止那点抑制剂吧?你们敢让老子去尿检吗?”
可面前的人听了,只是一副道貌岸然的伤心样,叹了口气语调仍然是不疾不徐、慢悠悠的。
“你曝光录音,他的一辈子才是完蛋了。一开始是为了保全他才跟我谈这些,到头来反而要搞得玉石俱焚,铭宇啊,别本末倒置了。”
话一出口,金铭宇心中一颤,张着嘴不肯就此,却没了话可说。
他唯有愤恨的盯着眼前的人,可眼前人无动于衷,全然一副大局在握、轻松自在的样子,舒坦的陷回了真皮座椅,甚至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攥着录音笔的手开始松懈了,方还含着怒火的眼一分一分的暗淡下去,最后紧绷的身体也如松了提线的木偶般,在一瞬间微弱却清晰的垮塌,肩膀跟着颤抖的呼吸坍缩,这次再咒骂着用红肿的拳头捶在桌上只有沉闷的一声,一旁文件夹上的签字笔甚至纹丝未动。
“这份录音对谁都不利,不然这样,我出钱买下,然后……”
“休想。”
男人举着茶杯的手诧异的停在了半空。
金铭宇重新抬起了头发出一声嗤笑,把录音笔收回了口袋,就像穷途末路孤注一掷的赌徒,面前人的眼神越是诧异,他面上的笑越是嘲讽扭曲,嗤笑声意味不明而愈演愈烈,直到他仰起头一声重重的长叹,戛然而止。
金铭宇对着天花板沉吟片刻,仍然是笑。不等面前自信神色淡去的人开口再要谈什么条件,他果决的转身而去,出门之前对着男人恶狠狠的竖起中指。
“那咱们就一起完蛋吧,牢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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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靠在电梯的下坠感里,金铭宇严重的耳鸣。
并不能归咎于这部娱乐公司平稳的高档电梯,而是因为金铭宇在发高烧,并且前夜他又一次通宵酗酒喝得呕血,三个小时之前才勉强从马桶边上爬起来。
上次录音似乎是周一,刚才他在走廊里的LED屏幕上瞄到了电子时钟,星期四,14:28,由于那天回到家之后他一直精神恍惚,醉了醒醒了醉,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天没出门了。
电梯里的空气并不稀薄,所以大概是封闭空间带来的心理暗示作祟,金铭宇觉得气闷,又开始眩晕想吐。
他已经想不起来刚才和这家公司的缺德老板都吵嚷了点什么了,只记得他吼得自己一滩浑水的脑子嗡嗡作响,活如一只被关在铁笼子里,脖子上扣着锁链依然对着门外吠红了眼的丧家犬,做这件事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让他想着就想狼狈发笑。
是被仅剩的那点良心激起了廉价的正义感吗?还是一个无能的废物共情了另一个无能的废物,所以想做一次百无一用的孤胆英雄?
白费,都是白费。
自己都深陷泥潭,还乐得儿的惦记拉别人一把呢?真他妈可笑。
电梯的楼层数倒数到一,他在门重新关上的最后一秒踏了出去,是因为身体这时沉得过分迟钝,抬脚都变得不太容易。
他想掏口袋里的手机出来,打给栾星楠叫他过来接自己一趟,但方才为了藏好那支录音笔,他把裤兜的拉链拉到了顶,之前洗衣服的时候这个拉环不慎断掉了一半,想要重新抠下来需要费点力气。
他低着头用虚软的手指剋拉链的顶,这时突然被一个稍高的身影笼罩,一同而来熟悉的气味让他手上动作顿住,下意识微微抬起头来。
浅淡的,混着茉莉花香的烟草味。
“铭宇……哥?”
沙哑的,低沉的,李麟川的声音。
他抬起头时看见的是李麟川惊慌失措的表情。
或许是在害怕不该出现的人突然出现,是不是已经在他老板那告过了什么歪状吧?他的糊涂脑子缓慢的如此想着。
可很快李麟川的视线停在了他充血的左眼上。
他怔怔看着那只实际上并没什么大不了,但看上去着实足够吓人的眼睛,原本恐惧的神情瞬间化为震惊,困惑,最后竟柔软得如同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