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带丝毫犹豫,她熟练且迅速地拔掉头上的簪子攥在手中,又弯下腰用另一只手在地上捡了几块碎石,低眉敛目间不动声色地丈量两方之间的距离。
将这一切都处理妥当后,晚娘细细数了这一队人马的数量——
足足九人。
她悬着的心忽地一沉,咬紧牙关的同时又飞快在脑海中筹谋,就在此时,先前被那队黑衣人提防的另一方势力倏然策马行进。
那是一个极为年轻的矫健身影,着一身青色锦衣,端方挺拔,林中日光倾泻而下,勾勒出他侧身轮廓,俊美不可方物。
因距离实在太远,加上灼灼日光实属刺眼,晚娘亦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但......你们?
晚娘心中疑惑,顺着那几个黑衣人似有若无的目光抬起头,果然在青衣人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树上,瞥见了一个有几分顽皮的黑色身影。
见对方又近了几步,为首的黑衣男人神色几变,臂弯挟持的人质又被他用力压紧了一道,许是担心自己岌岌可危的性命,他试图再次提醒对方他手里有人质,不要轻举妄动,“你们立刻停下,不然......不然我就让这个小娃娃命丧当场!”
说着又将压在小孩儿脖颈上的大刀拿开,朝着空中用力挥舞几下,生怕面前的年轻人看不见,他亦不敢再多耽搁,许是担心中间发生什么变故,很快就将锋利的刀刃重新放回幼儿娇嫩的后颈之上。
想起今日种种,居于首位的蒙仓心中便愈发烦躁。
今日早些时候,一个资历尚浅的兄弟担惊受怕地回了山寨。
这人虽然年纪小,入寨子的时间也不长,但于他而言却是十分熟悉。
此人性格跳脱喜欢在山里到处跑,有时候还会摘一些野果子回来,这山寨里都是些粗人,哪里会有人想到这些,是以印象不可谓不深。
山寨的规矩,就算只是是巡逻,向来都是两人一道行动。
只回来了一个人,必然是路上发生了变故。
小兄弟三言两语道出其中缘由,蒙仓这才知道事情经过。
他们的人偶然在山里见到一个气质不凡、身着锦衣的男子,虽只是远远一看,可那人头上的玉冠和手里牵的马一看就是上等货,于是自然而然地便起了谋财的心思。
对此,蒙仓并无反对之意。
谋完财之后自然要杀人灭口,不然可不就被发现了么。
“可哪里知道今日来的,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正面对上时,才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一人。”
那人身着黑色劲装,年岁并不大,面上还挂着孩童一般的笑容,双手亦是空空如也。
手里都拿着刀的两个山匪本以为胜券在握,然而变故就在眼前发生了。
两人想着出手的怎么着也会是那个瞧着有几分功夫的黑衣小子,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气势屈居人下,就算肉搏,也得将他的主子护好了。
但万万没想到,动手的却不是他。
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似乎毫无杀伤力的主子是如何出手的,最后活下来的那人就见着一道绿光在眼前飞快闪过,与此同时耳边还响起一阵惨叫声,他意识到什么,僵硬地扭过头去。
原本站在身侧、同他一道出来的那人,不知何时已横七竖八躺倒在地,此刻正死死捂住自己那鲜血汩汩直流的脖颈,嘴唇颤抖得厉害,双目亦是空无一物,似乎心中已经猜到结局。
他心中大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唯一记得的,便是那黑衣小少年曾拿出一张纸问了他一句:“见过这个图案没有?”
虽然具体位置记不清了,但山里出现诡异的符号,还是刻在树上的,加之不止一棵树上有这种标识,他经常在山里到处跑自然忘不了,于是支支吾吾说见过。
那黑衣小少年看了他身旁主子一眼,正色道:“那地方是不是就在附近?”
当初选择上山就是因为怕挨饿受冻,哪里会不怕死,于是畏畏缩缩点头说是。
同伴毙命在前,他又被问了话,想来同将死之人也没什么两样。
闭眼等了好半晌却迟迟不见异响和刺痛,于是又颤颤巍巍睁开眼——
试图寻个究竟,寻条生路。
正这时,瞧不出深浅的那位却开了口,问了句十分莫名其妙的话:“当山匪几年了?”
嗓音低沉平淡,听不出喜怒,但其中暗含的杀机他哪里听不出来。
险些被吓得一踉跄,因而缓了口气才道:“两年。”
蒙仓哪里不知,刻意留了其中一个人一口气,为的就是找到他们的老巢。
山上的匪徒并非全部都像蒙仓这般看重情义,二当家得知此事,二话不说便出手杀了这个没眼色的,可蒙仓从当上大当家起,便当着所有兄弟对着上天发了誓,谁要是杀他兄弟他就杀谁。
于是最终的结果众人毫不意外——
二当家血溅当场,全部人马出击。
想起先前所见,蒙仓脑袋嗡嗡作响,他偷偷瞧了一眼后面倒挂在树上的人,虽看不清那人当下在做什么,但听到时不时传过来的细碎“唰唰”声,下意识便觉得那人是在用短刀削树枝“玩”。
出发时山寨的人全数出动,可如今却只剩下九个,全拜他所赐。
先前一番较量后他见对方手中一支箭都没有了,便觉得又有几分胜算了,可哪里知道,他轻而易举便斜折了几根树枝搭着弓射了过来。
最后的惨状可想而知。
多了一方势力加入,晚娘更加不敢轻举妄动,手中捏着的碎石差点将早已不白皙的手掌划破,硬生生逼出了几道红痕,她不知道这样一条性命于这两人而言,到底是不是草芥,更是不敢抱着侥幸的心态置身事外。
耳边风声怒号,晚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胶着的氛围,可即便如此,内心深处的恐惧并未减少一分,她清楚地知道,这些挟持毓儿的人,一脸凶恶,眼神憎愤,想来都是在刀口舔过血的亡命之徒,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
晚娘突然有些后悔,她或许不该阻止毓儿。
那些下意识的举动意味着甚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若是身有抗衡之力,也就不会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情了。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尖锐起来,这些人可以死,但她的毓儿只有一个。
几乎只是瞬间,晚娘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空洞,她小声地呢喃道:“大不了......大不了违背一次当年发下的毒誓!”
谁都不可以伤害她的孩子!
除了因为悬空导致的重心不稳,而不停抖动双腿,幼童面上并未露出半分慌张,仔细看便能瞧见,他似乎也在盯着上方正喘着粗气的黑衣人。
脖子上架着把刀,可小孩儿的眼神轻蔑而又淡漠,像是在看即将流血身死的猎物一般。
“让你手底下的人把弓箭放下!”随着这一声高喝,为首黑衣人的面巾也跟着松动,被林中突起的劲风一吹,“啪嗒”一声,厚重的面巾悄然落地。
他的相貌猝然落入众人眼中,这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看不出年纪几何,瞧他的着装打扮,倒像是常年混迹山中、只知烧杀抢掠的野匪。
晚娘躁动不安的心跟着一揪,她在桃花村住了许多年,不是没有听过附近山上劫匪的名号。
顾不得多想,晚娘便又将心力投向眼前的要紧事上。
她闻声望去,这才发现那气势不凡的年轻人好像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倒是那个扎着高马尾的黑衣小子,倒挂在树上不知道在做什么,只隐约瞧见他背着一把弓。
闭上双眼,晚娘屏气凝神,终于觉出了几分风云涌动。
细细听去,却发现那青衣人气息平稳地有些过分了,她心下一惊,不由得变了脸色。
她当年亦是那些人中的佼佼者,怎会不知这等境地意味着什么。
晚娘陡然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青色身影,只是既能将多数人骗了过去,又哪能让不知来路的人瞧出不对来。
“将你手里的人放下,”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冽平淡,宛如冬日霜雪,“不然,我定让你死无全尸。”
随着这一句话落地,晚娘终是长舒了一口气。
可这话在黑衣首领听来,分明是不打算留他性命,又像是在挑衅。
于是他愠怒的面容再也遏制不住,嘴角猛烈颤抖着,“你说什么,你不过一个白面书生,怎敢如此口出狂言......”
他一路追杀,这个身着青衣的主子分明就是个小白脸,哪里像是先前来报之人说的那般武功高强,只怕是被吓破了胆记岔了。就算腰间挂了个玉佩,有几分不忍直视的气度又如何,可到底是个少年模样,又是一脸书生气,哪里会有什么真本事。
最多就是那种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
只知纸上谈兵,碰到了他,也只能自认倒霉,乖乖交出性命来。
他怕的可不是这个光拿着几支箭的人,他看得出来,那黑衣小子武功定然不凡,小小年纪便已是如此,往后定会是个响彻江湖的好儿郎。
单单是先前,隔着大老远手握一张弓,就能让他一个常年在刀口舔血的大老粗胆寒,而那个衣着华丽的,只知道拿着几支毫无作用的箭,瞧他动作,必然是给那黑衣小子递兵器的副手。
不知是正前方突然拉开的空弓带给他的威慑,还是其他什么鬼怪乱神之力,黑衣首领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臂在不停打颤,紧接着四肢也开始发软,而先前他随手在路边捞起的小娃娃,竟直接顺着他松开的臂弯,不紧不慢地往下落。
较之马匹踏过的紧实路面,脚下这长满杂草上的地块显得泥泞许多,是以人从高处往下落,倒也不会觉得很疼。
幼童落地后,众人非但没听见他叫苦,反而发现他拢起了双臂,顺势在斜坡处打起了滚来。
若是忽略此处剑拔弩张的氛围,必定以为这是个不顾长辈管教、生性调皮的小孩子。
而刚好,这个似乎只知道玩乐的小屁孩顺着下坡滚了好几圈,适才慢悠悠站起身,他拍了拍满是泥泞的衣裳,将白色孝帽整理一二后,才迈开脚往妇人的方向走。
只是抬头入目所见,带他出来的娘亲正脸色极其不悦地站在他面前。
但妇人却并未出声责怪,她眼疾手快地扔掉掌心里早已捂热的石块,连手中残余的细石都顾不上了,飞快将自己的孩子拉到身后护着。
“娘,我给您添麻烦了......”小孩儿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此刻却低着头直撇嘴,不敢去看妇人的脸色,另一只空着的手怯怯地握紧了又松开,反复几次,见娘亲仍不出声,他整个人便越发慌张。
心中却只当是玩了个小游戏。小小的脑袋继续往下垂,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像是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很重要的事。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晚娘却拉起他不停动作的小手,毓儿小动作跟着一停,猛地抬起头去看娘亲。
面对这样调皮的做态,晚娘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耐,但毓儿知道,娘亲这是原谅自己了。
一瞬间,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只剩下几分狂喜停留在嘴角,久久未散去。
黑衣首领见追不上那个唯一的人质,也不再纠结,只震惊地盯着失力的双手,像是不敢相信似的,摊开双手正反两面多次翻转,可终究没瞧出什么不对劲来,黝黑的皮肤和厚重的老茧暴露在日光下,和周围山林景色显得格格不入。
“老大,您怎么了?”发现头领居然将好不容易得来的人质放走了,三当家急忙勒紧缰绳,上前几步想问个清楚,直到他的马匹近了,才发现自个儿老大竟坐在马上盯着双手发呆。
他不敢出声打扰,便打了个手势,让其余几人盯着前面那个,可能会威胁到大家伙儿性命的劲敌。
头领像是没注意到手下人的动作,他惊愕地看着毫无伤口的手掌,百思不得其解,方才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从小力气就大,后来受人指点,才去了这山中做了土匪,靠着力能抗鼎的本事坐上了老大的位置,自此再也不用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日子,可现如今......
他神情有些恍惚,硬朗的脸上浮现了一抹自嘲的神色,自己居然没了力气,甚至连个小娃娃都抓不住。
离首领最近的另一个山匪原本正目不转睛地望风,哪怕是一丝可疑的动静也不愿意放过,可环顾一周临了,一抬眼,霍然瞧见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老大此时却红了眼眶,不过他没当回事儿,只想着是今日林中风大,眼睛进了飞尘才作如此。
一时间情况已然不同,箫沉舟目力极好,他抬起头,旁若无人般将手中捏着的几片树叶重新别在腰间。
箫沉舟这时终于回了黑衣首领的话茬,他稍一用力勒住缰绳令栗色骏马行进几步,适才慢悠悠道:“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