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唾沫横飞地骂了许多难听的话,元凤只依稀听见“小娼·妇”“不要脸”“赔钱货”,边骂边哭,哭自己投入那么多心血回不了本,又拉着起身欲走的大夫苦苦哀求,“一定要拿药打掉这个孽种!”
元凤不知他哭天喊地了多久,再醒来时,眼前已端上了一碗药。
裁缝从绝望中拿出些心气,慢慢道:“你这经历,做正房夫人是彻底没指望了,胡家少爷说不嫌弃你当个侍妾,把这孽种打了,收拾东西跟他家去!”
元凤看着黑乎乎的避子汤,心中一片空洞,或许还有悲凉,只是因为太悲凉了,反倒觉不出来了。
“先生呢?”
裁缝骂道:“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他?整个江陵镇还指着他教育举人,你这么做,不是祸害他,祸害整个江陵镇吗!”
原来这事惊动了衙门,说近来正是朝中局势紧张的时候,元凤这行径,分明是别国的细作,故意要毁坏这栋梁之路。
最后还是先生出来,说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元凤年纪尚小,还不懂事,心思也单纯,还不至于会是细作的程度。这才平了衙门的风波。
这时候元凤才发现,她远远低估了“真理”的力量,即使先生不在身边,自然会有人帮他,陈述她千条万条的错。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世界于她,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她被剥夺了一切声音,在众人大街小巷的言谈之中,她成了一个哑巴。
元凤看着这碗药,心中涌起无数感慨。
她从这个未成形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
当年娘亲怀着她,在大夫把脉,说出这一胎怀的是女儿后,裁缝是哭天喊地地要把她打掉的。
尽管后来因为智力不全的大哥早夭,才最终决定留下她。可她知道这件事后,依然如鲠在喉。
她读了书,学到的道理告诉她,腹中孩子是无辜的,她要怎么才能忍心出手?
孩子还没打掉,夜里胡家少爷已经摸到了她的床头。他兴致勃勃地哄她,等孩子拿去了,他就来娶她。
元凤起初反抗,却在瞥到门口背过去的人影时,开始麻木。
不是他默许,胡家少爷怎么会轻易进来?
那天后,元凤有好久没和裁缝说话。
裁缝也不再紧逼着她。
她病恹恹几日,恢复了些力气,小山敲响了她的门。
小山看着她,兴高采烈地说,他最近在做毛笔,打算送给她写字用。
只是说这样一句话,没有必要专程来一趟,他显然是在担心。
元凤恹恹地笑了笑,低垂下眼睛,应了声“好”。
小山没走,元凤也没赶他,只是偶尔有路过的几个人,对着姜家大门指指点点,说些露骨辱骂的话。
可能因为有些尴尬,元凤抬眼看了小山一眼,挤出一个笑。
她才发现,小山鼻青脸肿,身上的衣服也破了,一条腿也有些跛,看起来伤得不轻。
“你怎么弄成这样?”
小山一挥手,一龇牙,痛得咧嘴,却还是笑道:“不小心摔的。你不用管我。”
元凤回头就要去给小山找身好衣裳,小山忙道:“不用了,我就是……就是来看看你。”
元凤顿住步子,半晌没有说话。
“小山。”
小山也站在原地没走,听她唤自己一声,没有等到下文,他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笃定道:“我相信你。”
元凤背对着他,忽的笑了,转瞬,眼泪啪嗒掉下来。等她进屋拿好衣裳出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后来胡家的又来了几次,有些轻蔑地道:“你怎么惹上了一个小犟种?打了一次还不记疼,还想埋伏我。哼,这回他可是得躺几个月。”
元凤心里一震,说什么也不依,最后惹恼了胡家少爷,彻底和他闹翻了。
她想去探望小山,却被裁缝臭骂一顿,锁在家里。
接着又变成了赵家的,林家的……
说的娶她,终究也是没有来。
有便宜不要钱的,谁还会花聘礼娶回家呢?
裁缝跺着脚抹泪,“这家已经快变成娼·窝了!”
没多久,裁缝吊死在家里的消息就传开了。
裁缝死的那天,元凤也没有哭,没有急着操办丧事。她安安静静拾掇好自己,打算出门。
她先前没了孩子,小月子没养好,落下了病根,出门的力气也是没有。这时候终于打起一点精神。
街上还是一样地热闹,异样的眼光,指点的动作,没有停下过。
外面大街小巷的流言,她要多么拼尽全力地喊,“我没有想要勾·引他!我不是娼·妓!”
才能让所有人听见,让所有人相信她。
可她还没有说出口,已经有声音堵住她的嘴。
“那你穿这么好看干什么?”
“那你怎么不反抗?”
“那你怎么不去死,去证明自己啊。”
这一声回响太过震撼,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元凤怔怔驻足,在后巷,看到了坐在大槐树下,用破布条缠伤口的小山,他有些忐忑地护着胸口的衣领里拿出的毛笔。
她拿起笔,是为了学习世间的道理。
道理,道理。
她以为侥幸学到的道理,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世界,让她更加明·慧。
可为什么,这道理,不是为她准备的道理?
是为谁呢?
为先生,为胡家公子,赵家公子……
为长了“真理”的人。
裁缝死了,孩子没了,小山为了她和那些人打架,养了好几个月的伤。
元凤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错,但她错得彻头彻尾。她的错,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
是啊,怎么不去死,去证明自己啊?
……
元凤的生平在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面里映入冷柔危和桑玦的眼睛。
莹白的魂魄缠绕在冷柔危的手中,慢慢形成了一股牵引的力量,无言地在将她往一个方向带。
冷柔危和桑玦已经落在了壁画之外,这是七重宝塔的一隅。
桑玦看着那魂魄牵引的方向,忽然想起毛蛋看见的,那个跪在虚空中,回头一笑的女人。
两张脸慢慢重叠。
元凤——鬼王夫人。
“元凤就是鬼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