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怀安已然收着长鱼舟送来的消息,见他来此并不惊愕,启唇唤了声“公子”,然目光扫过长鱼舟身侧的沈郁时眸子一震,但这一丝惊愕很快便被她掩去。
长鱼舟笑着介绍道:“怀安,这就是我与你说的幼弟‘沈郁’,他人腼腆内敛,缺了什么也不会主动说 ,若我忙事不在,这孩子还劳你多照拂他一些。”
莫怀安出声唤了句“小公子”,便未再多言。
沈郁清楚莫怀安因何惊愕,也做不得毫无波澜,只在面上装得恍若不查,谦和温驯地回以一礼。
长鱼舟与莫怀安还有要事相商,便先叫柯拉图带沈郁找个厢房住下,自己留下与莫怀安去书房议事。
眼下只有他们二人,莫怀安不用拘于虚礼,扯下遮风纱巾,与长鱼舟相对而坐。 “公子,钟鼓正闹疫病,我先前久等公子消息不来,就自作主张让商队和铺子里的仆从先迁回南边与其他商队汇合,日后再做打算。”
长鱼舟颔首:“眼下疫病还不算严重,若是等朝廷派人来,这一程山高路远,到时钟鼓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明日我去瞧瞧。”
“公子慎之。”莫怀安正色,“钟鼓城内草药已所剩无几,公子便是配出方子来也无用,若是再不甚感染了疫病又当如何?”
长鱼舟未曾想钟鼓竟已是此般境地,不过仍是想先去看看,再找办法。
他不过一迟疑,莫怀安便把他那滥好人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未待他开口询问,便把疫病症状与他细细描述了一番。
“这症状与普通风寒很像,起初是发热咳嗽,几日后便会咳喘咯血,自染病到死不出一个月。”
长鱼舟连连点头,先在心中做了几种推测,决定先暂做休息,转日再去看看情况。
而后二人又就着商队、铺子还有疆北战事等事谈了半个时辰。正事说完,莫怀安终是沉不住气将话题引到了沈郁身上。
“小公子的身世,公子可需我去查查?”
“不用,我已经摸清了,他是云谷少主。”
不似林岸,莫怀安并未多言。她最是明白眼前之人的性子,决意要做一事又或是护一人,定是要一条路走到黑的,不会在意前路究竟是荆棘还是刀子。
就如多年之前,这人对小公子、对自己、对林岸……
思量到此,莫怀安不由心下渐宽,另有别的忧虑涌上心口。她性子直率做不得委婉,疑虑脱口而出:“容我再问公子一句,在公子眼里,他究竟是沈郁,还是泷小公子?”
一时屋内落针可闻。
长鱼舟目光自账册缓缓抬起望进莫怀安的眸子,良久,笑开:“你也觉得他与长生像极了,是不是?”
莫怀安颔首:“若小公子还在世,又几年不曾相见的话,属下怕是难以分辨二人。”
长鱼舟眉眼徐徐弯下去:“明月惑人,多少人心甘情愿涉足深渊去寻昨日的月影,却对头顶的明月视而不见。”
莫怀安一怔,心下了然不再多问。只道:“云谷一案,可需属下设法调查?”
“嗯,调用咱自己的眼线暗桩探探消息。慢慢查不着急,顺便看看还有谁对云谷感兴趣。这孩子的身份,莫要与第二个人说,林岸也先瞒着吧。”
莫怀安奇道:“林岸不是同公子一道的么,他不知晓?”
“他只知我将这孩子留在身侧,我没敢告诉他小郁的身世。你知晓他谨小慎微的性子,若让他知道我要趟什么样的浑水,怕是……思来想去,还是不让他担忧为好。”
莫怀安倏然失笑。林岸最是担忧公子安危,叫他知晓怕是真要疯,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制定八百个对策。
长鱼舟也跟着笑了笑,半晌又忽而叹道:“怀安,我懂他顾虑,可我想你们也懂我所求为何。不管日后面临何等境况,我亦不悔今日决定。若真有什么不测,亦不会让你们一起深陷泥潭,你权当是我想任性一把吧。”
莫怀安摇头:“公子这是哪儿的话,我和小林的命都是公子救下来的,为理当公子肝脑涂地。”
“咱们仨个算是一同长起来的,你们于我不单单是下属这般简单,哪里舍得让你们肝脑涂地。”
长鱼舟一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林岸说忙完璇玑楼里的事后要先回庄子里去,估摸现在已经在路上了。给他传个消息,等钟鼓这边事情办妥,我也带着小郁去竹崖山庄待上一阵。提前让下人将偏房收拾出来,置办点像样家具摆件,一切按着给我的规格标准来,装饰清雅些,还有春夏的衣服。不,还是算了,服饰配件这些我自己选。小郁喜欢禽鸟小兽,寻些来养在院子里。”
这边长鱼舟滔滔不绝,那边莫怀安默默记着,又想起当年长鱼舟待小泷也是这般关怀备至。
那时长鱼舟还未坐上现在的位子,辛苦得来赏就都拿去哄长鱼泷开心,寻常便是再忙,也抽得时间陪那孩子一会儿。真真是捧着怕碎了,含着怕化了,将他看得比自己命还重,再不得更好了。
如今对沈郁,亦是用足了心思。
面前之人眼底温柔的笑意,亦是多年不曾得见。
自长鱼泷死后,长鱼舟虽也是常笑的,可直至今日,她才在这人眼中再次瞧见如此鲜活温暖的笑意,她未读多少书,不懂得如何形容这样的神情。
长鱼舟原本是一株小苗,与另一株更小的小草生长在贫瘠荒芜的土地上,为了给小草其遮风挡雨拼命生长,自小苗长成小树。可还未待他长成足以遮风挡雨的大树,那小草就受不住风吹日晒枯死。
自此小树也觉得生趣,它立着,也仅是立着,不知不觉间,小树长成大树,看似茂密葱郁,内里却已是枯槁。
直到一日,这片贫瘠的土地又钻出一株小苗。
于是树也随着这株小生命的出现,焕发出浓郁的翠绿。
莫怀安望着长鱼舟。
她在那人鲜活的神情中,瞧见曾经枯槁的魂魄,如今再次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