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身上是干净的皂角味道,乍一闻清清冷冷的,可闻久了又忽觉出温柔来。这一瞬,长鱼舟忽品出番岁月静好来,常年累月的烦忧尽数抛之脑后,恨不得能将此刻定格。
尘世喧闹,而他偷得一隅清安。
宴席不知进行了多久,长鱼舟似是睡了,沈郁就这般让长鱼舟靠着,晚风轻柔拂过,落得满身桃花。
不知多久,长鱼舟头脑正朦胧着,忽被一声“无忧”惊醒,醉醺醺撑起身来,取杯凉茶灌下去,竭力维持清醒看清与沈郁比试之人。
“谁?青鹭……?青鹭是咱予君阁账房先生,去吧,稍留手些。”
沈郁哭笑不得。
青鹭是所有人里最高的,站起来后像是跟高挑的竹竿。他笑眯眯地打量沈郁,摇摇头:“这没法赌,认真算我欺负孩子。”
众人也觉着这局没什么可赌,长鱼舟却在下悠然道:“怎么不赌?既然玩,便自然要认真。干脆这场不赌酒,我出五十两押我家小子,随便玩玩。”
长鱼舟晃晃悠悠伸出三根指头,醉得厉害手指和钱数没对上。他醉得面色潮红,神色迷离,却偏叫沈郁心下一动。
众人对他财大气粗唏嘘了不已,各自下了注。
长吟悄然给长鱼舟递递张纸条过去:狐兄,我若也投你幼弟,能否小赚一笔?
长鱼舟咧嘴一笑:“放心投,输了算我的。”
得令,长吟颇没骨气,为了钱财不顾暗卿之间兄弟情义倒戈跟投了忘忧。
以弹剑之声为号,比试正式开始。
青鹭与沈郁相对而立。
二人皆使剑,青鹭手中是把吹发即断的镶宝长剑,而沈郁的剑还是从刺客手中夺来的那把,虽也不失为一把利器,但长鱼舟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场上二人剑如掠影,叮叮当当好不热闹。而席间,长鱼舟分了神去问长吟:“长吟兄,我若想要把名剑,当去哪找?”
长吟笔下生风,不消片刻写了满满一张纸。长鱼舟接过来一看,只见那纸上写得全是人名和所在地,他乐了:“长吟兄,你的文人风骨被予君阁磨干净了?我是要买,不是去抢。”
长吟恍然大悟,不免窘迫,忙又垂眸写下什么,这次不再洋洋洒洒了,纸上只干干净净四个字:湘谷禅坊。
长鱼舟本就是个不用兵器的,对此了解少之又少。他奇道:“这是什么,和尚庙?”
长吟一笑,摇头写下:湘谷慕容家乃是铸造大家,不过他们信佛,但又觉得“以杀止杀,以战止战”有理,故而曰兵器非杀器,当用以护世,又将自家的铺子起名禅坊。
长鱼舟不由失笑道:“古怪性子。”
长吟以口型问:你要给自己寻个趁手家伙?
长鱼舟摇头,目光转向那剑舞蹁跹的少年,眉眼都不由温柔下来:“不,给我家小子挑挑。”
另一边,沈郁剑影如惊鸿。
他起初确有几分生恐辜负那人期望的忐忑,可待提着剑与人对峙之时,心境竟尤为平和,刻在血肉中的从容淡然直洗出眼底一片霜华。
他挽起一个剑花,剑光如寒潭流水,身影若迎风竹枝,皆是风雅不可方物。可剑意却是悬着冰雪的,眸子也是冷的,如有剑芒,剑风卷着落花斩破月光。
这样的少年郎,直叫天地黯然失色。
面对沈郁凛然剑式,青鹭却不以为意,可当他提剑回挡才恍然发觉沈郁手中的宽剑宛若覆上月色,狠狠砸下来,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握不得剑。他心下一惊,却见那泠然的,不知是剑刃寒芒亦或是少年毫无波澜的眉眼。
少年的自信是平和的,越是不动声色,反而越显张扬。
青鹭暗骂一声,席间半醉半醒的长鱼舟方才一碗凉茶强行压下去的酒气又泛上来,竟比方才还要不清醒,礼节尽数抛之脑后,双手拢在口边竭力喊道:“心肝!心肝!不必留手!”
沈郁一怔,一时血色蔓上双颊,连攻势都弱了几分,紧紧抿着一双唇,没人看见这双唇竟微微的勾着。
青鹭寻着沈郁出神的功夫,迅速将他剑格挡开,同时转守为攻,直奔沈郁要害而去。后者虽在出神,但身体早已练就了不俗的反应,转手挑剑化开这一击。而后招式陡然凛冽起来,可谓是招招狠绝,式式带着杀气。
当真毫不留手。
青鹭不敢再接沈郁的招式,借着自己还算不错的轻功在寒刃的追击下躲了二十来招,他把剑一扔,怏怏道:“不打了不打了,打不过。”
沈郁收剑行礼,举手投足间自是一番不矜不伐、端庄文雅。席间唏嘘喝彩,拍案惊绝,唯有他从容如初。
经这一战,众人皆记住“忘忧”这个名字。
席上,鱼舟深望着沈郁出神。
他淡然无争地立在哪里,在一片喝彩声中徐徐转过脸来,与长鱼舟视线相撞之时,面颊终是闪过一瞬羞赧似的无措,继而淡淡勾了勾唇角。
沈郁虽低调内敛,却非一望遍眼的草石,而是皎皎天上月。月不似烈阳灼目耀眼,清清冷冷坠于苍穹,落下寂静柔和的银辉。
夺目如斯。
是他的幼弟。
长鱼舟不由勾唇,恰此时长吟递来张纸条。他垂眸辨认,其上写着:这孩子与你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