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舟掀起被子把沈郁和自己一起裹在里面,将为了自己而赤裸踏地的冰凉双脚夹在腿间,奈何经年体寒,暖人效果聊胜于无。
沈郁那肯用他捂脚,刚欲抽离就被他按住,又将他抱紧了些,额头凑过来与他相抵,温柔道:“无碍,哥疼你。睡吧。”
沈郁乖乖在长鱼舟怀里窝了会儿,不太能睡着,忽想起夜宴时那个名字,遂小声问,“哥,你困么?”
长鱼舟料他有话要说,便道:“还睡不着。”
“嗯。”沈郁闷闷应了声,语气有些忸怩,“哥,忘忧是?”
“你不是还未有小字?先前一直纠结着,最后选了这个。” 长鱼舟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额角,“可喜欢?”
黑暗之中,沈郁黑白分明的眸子格外明亮。
忘忧。
是他的小字。
只属于他的,亲人赋予意义的名字
沈郁猛地将自己埋入被中,只有声音软绵绵地飘出来:“哥,我很喜欢。”
长鱼舟笑着将那鼓包的被子往怀里带了带,哄道:“好啦,快睡吧。明儿带你四处转转。”
其实长鱼舟本就不是什么会起名字的人,捉耳挠腮地思索了好些天,这方想出这么个名字。
忘忧。
萱草,食之昏然如醉,可解忧也,又名忘忧。
这孩子未免太过心事重重,自始便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纵使现下教之前好些,但仍会不经意流露出本不该属于幼童的苦痛之色。
忘忧忘忧,忘了未必无忧,人存于世,又有谁能真的一世无忧?便忘一时是一时,余下的忧,自己尽力为他去解便罢。
而后几日,长鱼舟带沈郁与暗卿未出任务的人混了个熟,其中就有最先见的折花与岁寒二人。
当时长鱼舟和沈郁欲在庭院朝食,恰巧撞见晨起练早功的折枝,便与之闲聊攀谈,恰巧谈到夜宴,折枝由衷夸赞沈郁几句,沈郁谦虚,道:“前辈谬赞。”
折枝含笑道:“唤什么前辈前辈的,多生分。”
沈郁便又唤他姐姐,折枝听得自己想听的,笑得花枝乱颤,凤仙染红的素指挑开鬓间乱发别在耳后,步摇坠金铃、额心点花钿的美人含笑晏晏,轻启朱唇:“其实我可不是女子。”
再开口分明是男子的声音。
沈郁乍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要改口,话还没吐出去硬生生卡在喉间,眼睁得滴流圆。
折枝还是夜宴那般红裙拽地的女子扮相,他身量不高,骨架也很小,腰肢盈盈可握,容颜姣好,一双杏眸如春水洗涤般的明艳,他笑时抬手掩唇,那芊芊细手似美玉雕琢般莹白,模样较女子还要明艳娇柔三分。
沈郁也不知是惊讶更多亦或是怀疑更多。长鱼舟坐在石桌前,把瓜子磕得嘎嘎响:“是真的。先前与你说过,折枝擅易容。”
沈郁仍在惊愕当中,折枝想起旧事,不由失笑道:“黑禹初来时也不知我是男子,还天天写些酸溜溜的诗给我,待他知晓后,脸黑得不行,避我好一阵子。”
长鱼舟也不由大笑:“这事我知晓,黑禹不会舞文弄墨,那些信还是他托青鹭写的。青鹭那小子也是黑心,非但不告诉他,还收他五钱银子一封。”
他们笑得正欢时,忽有人走到折枝身侧:“怎这般高兴?”
来人身着靛蓝色长衫,身量修长,长发在脑后随便束了个马尾,他鼻梁高挺,面容轮廓分明,眸子清澈,正是岁寒。他不似易谨的龙眉凤目、锋芒毕露;不似池夜神清骨秀、温柔敦厚;也不似长鱼舟朗目疏眉,风流倜傥,岁寒生得既不硬朗也不秀气,而是那种宛如流云如海浪般随意又洒脱的俊。
“正说到当年黑禹给我塞信的事。”折枝变回女子声音,“忘忧,岁寒才是姐姐。”
还陷在折枝是男子的打击中没回过神来的沈郁,冷不丁又听这么一句,呆滞得彻底。长鱼舟头一次见沈郁面上那一成不变的冷静裂得这么彻底,直笑得簌簌发抖,弯不起腰来。
正当此时,一仆从上前递来一封密信给长鱼舟,说是位名为林姓的公子送来的,现在人已经走了。长鱼舟看过信封后也不避讳,当众撕开密信,纸上两行字:玉盘珍馐值万钱,奈何晚风不解言。
乍一看这诗句哪也不挨哪,其实是林岸和长鱼舟两人相见的暗语。诗词并无实际意义,只着重个别字词,珍馐是指在酒楼,两行字则是说在二层,寓意时间晚风则需颠倒为白日,意为今日去午间镇中的最大酒楼二层密谈。
时间卡得紧,怕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长鱼舟收起信纸,扫了眼沈郁为难道:“我要下山一趟,先失陪了。忘忧你……”
“不若忘忧先跟我们呆一阵?”折枝抢言道,“正好我与岁寒闲来无事,可带他在予君阁四处转转,总比闷在房里好。”
长鱼舟见沈郁并无异意,对折枝岁寒道:“那就劳烦了。
长鱼舟策马下山来到酒楼二层,林岸定了个雅间。他此次是要回长鱼舟山庄去,恰顺路便代莫怀安传信。
长鱼舟落座,林岸递去泡好的雨前龙井:“公子,北边的消息查到了。你们离开钟鼓转天,难民不知从哪得知城主有治病的方子,且一口咬死城主有药不愿拿出来给病人医治,闹腾了几天后终是暴起了。若只是几个暴民便罢了,但暴起的是病人,满城乱窜,又染病了不少人,弄得整个钟鼓鸡飞狗跳。城主实在没法儿,派兵将暴民圈在一起施以火刑,这才勉强控制住了疫情没更严重。”
“烧了多少人?”
“只有暴起的那些,大概几十。其余的病人都没动,只命人看守起来防止再发暴乱。”
长鱼舟闻言,心里不是个滋味。
此番若非杀伐决断,只怕要让整个钟鼓不得安宁。焚杀暴民虽是无奈之举,但谣言总似雪团越滚越大,自钟鼓滚到大都去还不定要传成什么样子。经那日相处,他便知钟鼓城主是个品性极好的人,长鱼舟不免为其捏了把汗。
“而后呢?”长鱼舟问,
林岸道:“三皇子殿下抵达钟鼓时带了不少草药,各式各样的,正巧公子开的方子需要的都有,现在估计疫情已经稳定下来了。”
长鱼舟又问:“那城主如何?”
“有三皇子保着,倒是无碍。”
长鱼舟这才宽了心,而后那些原本来不及思考的疑问便浮现出来。江湖与朝堂渭泾分明是多年来不成文的规矩,那股势力究竟属于哪一方?他们为何要引起这场暴乱?他们此番所期望的,又否达成了?
这几个月变故太多,这股新的势力如一颗石子落入泾渭之间,搅混了朝堂与江湖一直以来微妙的平衡。长鱼舟不知道这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是否会在某一日化作惊涛骇浪席卷而来。
最可怕的不是前路多么险阻,而是一无所知。如今正是暗流涌动之时,这就意味着若他要想未雨绸缪,就必须留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方能保全自身。
长鱼舟深深一叹,面色沉沉:“近来让咱们的探子们多留意留意,若是发现用毒,且是奇毒的人,及时上报。你与怀安也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