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舟是在十一天后,才看到沈郁的信。
虽然是当地产出的药材,但长鱼舟仍是奔走了好几天,亲自上山于悬崖峭壁寻药,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最终总算是把药材凑齐全。
长鱼舟把药材送去,又叮嘱了几句后就回了比竹苑,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鸽笼掏信。
一大张信纸被规则的折好卷圆塞在信筒里,奈何信纸太大,严严实实的卡在里面乍一抽没抽出来。长鱼舟笑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它取出来。
展开信纸,只一页信,他竟读这般久。
得知沈郁过得不错,长鱼舟安心不少。他又回了封信,解释了自己回信迟的原因,让他莫要担心,又随便唠了几句家常,说了些上山采药时的趣事给他。
长鱼舟十五岁任职左使初入江湖四处奔走,信鸽往来不绝。
他十六岁时长鱼泷身死,自此他孑然一身,每逢佳节酒楼买醉,无人团聚。
时隔五年,将近二十一岁的长鱼舟终是再次收到了家书。
在长鱼舟静心照料两个月后,长鱼筱叶的病情方见了好转,已然可以下床稍作走动了。
雾山早春并不下雪,但屋内尤为阴冷,长鱼舟与长鱼筱叶都是受不得寒的身子,屋里火炉燃着极旺,二人一人裹着一件厚狐裘围在炉火旁摆棋对弈。
下棋本该抓先,长鱼筱叶将白子向他那边推了推,示意长鱼舟先行。长鱼舟知他脾气,便也不推脱,两指夹着一颗玉子落于雕花玉棋盘,玉石相击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而长鱼筱叶所执黑曜石落在棋盘上是另一番声响,两声交错,宛如和鸣,分外好听。
然而棋盘之上,却是步步暗藏杀机,分毫不让。
一片宁静中,长鱼筱叶忽然开口, “听说,有人在逍遥阁买到了暗香飞叶。” 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也始终未离开棋盘。
暗香飞叶是长鱼舟与魔教擅长摆弄机关暗器的邱溟共同制作的暗器,一共十枚。这暗器长鱼舟只用过两次,第一次用在了数年前魔教与正派对峙的剿魔大会上,而第二次则是在沈郁遇刺时迫不得已。
长鱼舟为避免身份暴露,他只能在用过暗香飞叶后,将其中四枚暗香飞叶送到逍遥阁代售,并由逍遥阁散出暗香飞叶共十枚,璇玑楼楼主谢卿先前曾买下四枚的消息以混淆视听,以避免那些人将谢卿与魔教右使鸩联系到一处。
但他并未欲与长鱼筱叶说太多,只道:“前些日子打点商队急需银子,只得卖了些暗器和药丸周转。”
长鱼筱叶漫不经心“嗯”了句,忽又咳了几声,未戴牢固的鸟面面具随着他的咳喘簌簌抖动。
长鱼舟记得在他幼时,师傅的这只面具、长生的面具与他的这只同样是一片鲜亮的翠蓝色。但随着岁月的洗礼,长生与师傅面具上的翠色都已褪去,变成一片以混沌研磨成的墨,黑得仿佛最恶毒最阴暗的诅咒。
转眼十几年前过去,只他自己的那只一如当初。
长鱼舟递了温水过去,长鱼筱叶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让长鱼舟放下门闩,自己摘下面具,用一方小丝绢揩去额角虚汗,半晌窒息似的长吸一口气,目光漂游的唤了声:“云止……”
他六岁那年,师傅为他起了这个字。
他尤记得,那时的师傅好似在透过自己去审视一段陈年过往,他从师傅的目光中品出了滔天恨意。
长鱼筱叶很少对他说一些往事,便是说也仅仅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沉吟,拼不出真实,甚至连轮廓都奇形怪状。
他想,或许只要知道了这些陈年往事,他便能让那根卡在喉间的刺消融。
所以长鱼舟一直在等,从他一无是处到如今独当一面,从无权无势到如今统领一方。他等了太久,然师傅从不曾向他吐露;他查了太久,可依旧一无所获。
长鱼舟失神的功夫,长鱼筱叶也在沉默。他似在回忆,又好似只是出神,良久终于慢悠悠补上了后半句。
“我老了,云止。”
长鱼舟心口猛地疼了下,他扯了扯唇角,笑意有些僵硬:“师傅不是正当年么。”
长鱼筱叶不过也三十有八,容貌未见得衰老,因是相貌出众,故而瞧来也不过三十出头,但往昔所见的那些人世沧桑都深深印在了眸子里,故神色尽显老态,身体也着实差得厉害,甚至不如竹崖山庄年过花甲的老叟。
不管长鱼舟愿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这样。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师傅内心早青春不再,身体亦是一日不如一日,不知还能熬过几个春秋。
“云止,你当收个徒弟。”长鱼筱叶颤颤巍巍地落下一子,“你早便可以出师,而我如今也没这个精力再去教谁了,看你将绝学传承下去,我才能安心离世。”
“师傅……”长鱼舟默然,眼底一片氤氲。
“实话罢了。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长鱼筱叶却是从容,“这些日子在外漂泊,听闻你遇见了中意的孩子?”
长鱼舟下意识扫了眼长鱼筱叶,却见那人神色如常,似是当真随口一问。但他谨慎惯了,仍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试探道:“确实有,师傅怎么知道?”
长鱼筱叶淡然道,“右使某日酒醉,说你重金从他手里买了个模样相当标致的孩子,此等豪气……”
长鱼舟正喝着茶,冷不丁听这话猛得呛了口,他擦擦嘴角苦笑道:“师傅,我怎么可能……”
“我自然信你。不过如今着事早在魔教传开了,教主被气得不轻,说你若是敢在外拈花惹草辜负挽叆,他定要剥了你的皮。”
钟挽叆便是长鱼舟的师妹,亦是教主之女。
魔教以武为尊,挽叆武功虽也数一数二,但教众却不服女子掌教。老教主为助女儿镇住教众防止叛乱,择左右使其一为其夫婿。于是相较于风流成性、半路从蛊苗中选出来的右使,更为洁身自好、自幼就生长在魔教的与挽叆青梅竹马的左使鸩便成了最佳人选,遂兀自定下二人婚约。
可能教主也不会想到,会有人不想娶贵为教主之女,貌若天仙倾国倾城的挽叆。
长鱼舟对挽叆仅仅是兄妹之情,可到底顾及挽叆颜面不好提及退婚,这些年为叫老教主主动退婚折腾了不少风浪皆是无果,这事便也一直搁置着。
长鱼舟倏然一叹,忽就看淡了:“算了,让他们说去吧,最好是再添油加醋让老教主收回成命。”
长鱼筱叶只是笑着摇摇头,又问:“那孩子天赋如何?”
长鱼舟摇头:“不是学医御毒的料子。”
“收不成徒弟就罢了,” 长鱼筱叶落下一子,“不过你既然喜欢,带回魔教不好?你也该有一把自己的刀。”
长鱼舟心下咯噔,忙道:“云止是真喜欢那孩子,也知道做羁鸟是什么滋味,不愿束着他。”
长鱼筱叶迟疑间,长鱼舟已将话题从沈郁身上转移开,“弟子一事,师傅身边有合适人选么?”
说话间,棋盘上胜负已定。
长鱼舟一着不甚,满盘皆输。他收子,勾唇笑道:“果然还是下不过师傅。”
长鱼筱叶却不再提及收徒,只抬眸直视他,那双眸子仿佛一把被岁月磨砺得锋利无比的刀,轻而易举便可以抛开别人□□,将其内心赤裸裸地暴露出来:“那一子你若果断舍弃,断不会如此惨败。云止,优柔寡断迟早会要了你的命。”
长鱼舟怔住,一时无言。
“罢了。”长鱼筱叶叹了口气,兀自收了棋子,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这件事上,我本也没什么资格说你。云止,我无大碍了,你回去吧。”
长鱼舟告辞正要离去,长鱼筱叶又叫住他:“云止,外面梅花还开着吗,给我折一枝来。”
此时腊梅已经开败,长鱼舟漫山遍野的找终于在山阴处找到一朵尚开着的花,小心翼翼地护着花枝带了回去。长鱼筱叶接过花枝垂眸细嗅,却被极淡的花粉呛得直吸鼻子,一个喷嚏将花吹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杆枝子。
他愣了会儿,终是叹了口气。
“你走吧,云止。我想自己静静。”
长鱼舟告辞离去,心里不大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