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了鸩多久才走出来,多久才重新变回现在的样子。
其实不用鸩多说什么,刃庭花已然全明白了。他记起那个死去孩子的模样,也记起长鱼舟从他手中买下的那个孩子的容貌。这个男人,如今有了牵挂的人,他的家不再是魔教,而是那个人的身畔。
刃庭花深深吸了口气:“鸩,你失而复得了,如今想安安稳稳地当那个人的哥哥,是不是?”
长鱼舟坦言:“是。”
刃庭花紧握双拳,他不是不能理解鸩的心情,可偏有种无名之火涌上心头,逼得他咬牙嘶吼:“如今魔教什么状况,你要撂挑子说走就走?那魔教算什么?挽叆算什么?!那和已故之人生的几分相像的孩子是你弟弟,挽叆就不是你师妹了是不是?不是你未婚妻了是不是?!”
长鱼舟面色难看:“我——”
“你我皆是左右使,但我们不一样!是,我是心悦挽叆,我也想护她,可我自小便是晦气的棺材子,是肮脏的叫花子,是偷儿,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心悦她,我配吗?!”刃庭花双眼通红,怒吼道,“而你自小生长在这里,身世干干净净,挽叆在意你,教主看重你愿意将挽叆许配给你,你跟我这种半路入魔教的野鸡不一样,你拥有我羡慕不来的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在你心里,挽叆不如你那才相识没些日子的野小子重要么?”
长鱼舟默然,刃庭花自觉失态,咬牙偏过头去,二人皆是无言。
风过林叶沙沙作响,树影摇曳纷乱。
长鱼舟深深一叹:“小花,情之一字最是无可勉强。挽叆是我师妹,我在乎她,正因如此我更不愿心中无她还要与她喜结连理,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给不了她幸福,又何必要应承这门婚事。”
刃庭花渐渐冷静下来,他听长鱼舟继续道:“我爱她、疼她,独独无法娶她。魔教是我生长之处,我亦无法舍弃,便是要走,也得先将眼下的烂摊子收拾好,再者培养个能代替我的人,才好安心离去。魔教有你,我没什么放不下心的。”
刃庭花百味陈杂,良久,他终于张口:“鸩,教主那边你打算如何,他怎么可能放你走?”
“教主那边我自有办法,你无需担心。”长鱼舟道,“前些年培养的那些蛊苗,给我留一个脑子聪明人性好的。武功不用最好,说得过去便是,一定得有医术底子的。”
刃庭花一叹,颔首算是妥协。
长鱼舟忽而笑开,月华温柔倾泻,他语气亦是郑重温柔:“小花,无论你过去是什么样的身份,能从一众蛊苗中杀出来坐到如今的位置,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魔教右使,谁也无可替代,亦无需妄自菲薄。”
刃庭花愣了许久,半晌,他终于抬起眸来,缓缓伸出三个指头:“我刃庭花,永世不负魔教、不负挽叆,否则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长鱼舟遂也伸出三根指头:“即便日后我离开魔教,魔教有难,我亦不会袖手旁观,否则百毒穿肠,不得好死。”
月下孤冢旁,无人知晓相斗多年的魔教左右使对彼此敞开心扉,为魔教立下毒誓,继而并肩一同归去。
刃庭花办事效率极高,转日便给长鱼舟送了个符合他要求的孩子来,说是新一批蛊苗里没合适的,遂把自己本来要培养作亲信的苗子送了过来,真真心疼得不行,让他千万好生培养。
长鱼舟坐在院中石桌上,这丫头身着一身素白,正垂眸倒一杯拜师茶。
她刚十六,眉目宛如疏淡水墨,一双招子水灵又清冷,气质有点像初见时的忘忧。长鱼舟收回目光,受了她的拜师礼,喝过她递来的茶便算是收了徒,可巧这孩子也姓莫,遂赐字“撄宁”,愿外界干扰莫扰其安宁。
他心知这孩子不过是日后顶替鸩位置的人罢了,可仍是免不得以长鱼舟的心性与她相处,如当年指导沈郁那般耐心,教她轻功、教她毒术、教她要循序渐进、教她与人为善、 教她临危不乱。
他这边进展顺利,那边刃庭花清理魔教叛党亦是顺遂。
玄德十六年二月,宁呈亲信丘氏被擒。
玄德十六年七月,驻点翠楼主管刘氏潜逃未成,自刎而亡。
玄德十七年一月,香满堂老板被刃庭花一刀抹了脖子。
……
春去秋来,年岁荏苒,匆匆而过。
距离那次魔教内乱已有两年半之久,那次对战魔教与那股势力斗了个两败俱伤,对方许是亦在休养生息又或是有何其他部署,总之这两年半间刃庭派出去的探子未能探听到有关其任何的风吹草动。
而长鱼舟这两年半忙着指导撄宁。撄宁底子好,天赋极佳又刻苦用功,已然将他的炼毒之术学得七七八八,便是在经营营生上也学得有模有样,许是相处得久了,竟连举手投足间都也有些长鱼舟的影子。
如今她的毒术已经可圈可点,是时候放手让她自行研究,便留了些毒术书籍给她;置于通商经营,日后亦会有其他亲信指导,只若再着刃庭花闯荡几年,便足以挑起长鱼舟这半边的大梁。
五月初六是长鱼舟二师父的忌日。晨起沐浴更衣,长鱼舟提了只烧鸡、一坛好酒去后山祭拜。
雾山后山常年薄雾缭绕,朦朦胧胧,长鱼舟踏入薄雾当中,一片青翠浓郁中,一方小小孤冢倚着棵根须盘绕的榕树,风起时才偶尔落下这么一点斑驳阳光,静谧得刚好。
敛容师傅是个很随性飒爽的人,她说自己若是死了,便要葬在一片僻静的绿荫之下,天地为家。最后她的尸骨无处寻,只在这儿立了个衣冠冢,但到底也算是天地为家。
长鱼舟将烧鸡摆上供台,上了香,遥敬一杯酒。
“师哥。”
长鱼舟回首,挽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她今日换了一袭素衣,淡妆素描,只一条嵌着红如凝血的宝珠额链点缀,宛如雪中红梅,傲而不媚。
挽叆走上前来上香祭拜,随后与长鱼舟并肩而立,目光撒得遥远:“一晃,竟已过去这些年。若是师傅她能见我如今样子,也不知会说些什么。”
长鱼舟莞尔:“师妹这些年付出多少,我全看在眼里,想来师傅也会认可师妹的。”
大年夜夜宴那一战,挽叆的实力如何有目共睹,再之后教主闭关,挽叆暂替教主之位,不过短短两年之内便让魔教再次恢复往日辉煌,那些曾不屑挽叆一介女流之人也转而成为挽叆的拥护者。不得不说,比起他和刃庭花,挽叆确实更适合教主之位。
祭拜之后,两人拾级而归。
挽叆一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斑驳树影落在她眸中,明暗不定。在即将走出深林之处,她驻足,轻声说道:“挽叆,心悦师兄。”
她抬眸,恰有一缕温柔阳光束落在她妩媚面庞,点亮了她明丽双眸。说话之人当是耗费了极大的勇气,手指紧紧蜷着,可目光却是澄澈而坚定,爱意毫无保留。
长鱼舟一怔,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该作何回应。而挽叆也并未等他回应,只是垂下眼帘,浅淡地笑了笑:“师兄一直在铺路,尤其是这两年心急太过。因为一直瞧着师兄,所以师兄有离去之意,我瞧得出。”
长鱼舟深深吸气,低语:“便是再巧舌如簧。长鱼舟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薄唇轻抿,半晌喃喃道:“得君青睐,无不感激。然此残破之躯,从未想过与谁结连理,空辜你一腔热枕,属实惭愧。”
挽叆摇头:“非是要一个答复,师兄也不必愧疚,情之一字向来不可勉强。‘钟挽叆’迟早是要接管教主之位的,相较于责任而言,儿女私情无足轻重。此番剖白,不过是为了让作为寻常女子的‘挽叆’无悔无憾,也为了断念想,仅此而已。挽叆明知师兄无意与我,还要为巩固势力执意与师兄成婚,即是折辱师兄,也是折辱自己。”
“况且,心悦一个人,便盼着他欢喜。”挽叆抬眸望进长鱼舟眼中,扬唇一笑,“我不想束缚师兄,只愿师兄一生顺遂,得偿所愿。多谢师兄先前顾及我的颜面隐忍这许久,解除婚约一事,我去与父亲说。”
这一瞬,她的笑意竟比烈日骄阳更为明朗。
她心思纯良、敢爱敢恨。拿得起,也放得下。
长鱼舟心下一动,作揖:“多谢师妹成全。也愿师妹早遇良人。”
转日长鱼舟前去教主阁中请辞。
伴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滚”字,一个精致茶杯摔出了大殿。
与茶杯一并飞出来的,是长鱼舟。
他被这一掌拍的不轻,捂着胸口,强行咽下口中鲜血,站起身来向着大殿之内一作揖,垂眸:“谢教主成全。”
当日,长鱼舟收拾行李,离开了魔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