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都城车水马龙,人群喧嚣,沸反盈天。
沈郁在予君阁里混迹了三年半之久,曾还是寻人庇护的孩子,如今已然是江湖中声名大振榜上有名的刺客了。此番前来都城,是为易言之指派给他的任务。
这次的委托是要取人的首级,不过信息给得笼统,需得先面见金主方知晓具体信息。
初听闻此要求沈郁大为不解。自来买凶杀人这行当,无论是金主亦或是刺客,为免身份泄露只靠线人或是特定信鸽传讯,决计不会露面。沈郁言说不妥,易言之却一笑摆手让尽管他去就是,伪装都不用,只着便服便是。
怀着满腹疑问,沈郁来到了约定地点。
湖心亭确实是个亭子,不过也是都城临仙酒楼最特别的雅间,窄而长的雕花石桥独通湖心幽亭,人在亭中坐,四周碧湖微澜,荷花摇曳,蜻蜓点水。小亭在湖中,被水波隔着岸上的喧嚣,却看得见往来热闹,静而不寂,近处荷花莲叶与远岸街景青山尽收眼底。
此番盛景,沈郁却无心观赏。来前他多有调查,湖心亭是放眼整个街市观景最佳之处,挑费高昂得便是连许多达官显贵都望而却步,但即便如此,此处若非没点门路依旧难以预定。他不由暗想,便是与刺客面见都要选在如此烧金之处的金主,该是怎样难以伺候的人物?
他向来守时,去时时辰还早,只未想走在桥上远远瞧见湖心小亭已有人影,对方竟比他来得更早,忙快步几步上前。
那背影乍瞧来便是文文弱弱的,炎炎夏日竟还穿着件春款樱粉长衫,背后绣了只花里胡哨的白孔雀,金丝银线隔着老远都能晃着人眼。
沈郁已然将这金主视作奢靡又随心所欲的纨绔之人,可待踏入亭子,熟悉的味道窜入鼻中,他倏然停步,心口猛地一震。
花孔雀回过头,笑如春风:“忘忧,可有想我?”
沈郁怔在原地,十指止不住地颤抖。
三年零六个月。
他们足有三年零六个月未曾见面。
如今的长鱼舟较先前还要瘦削,面色惨白,两腮微微凹陷,裸露在外的手腕纤细好似一握便折,他就像是个没粘牢固的纸人,都不必风吹,随时可能散架一般。
许是风大迷眼,沈郁双眼微红。
长鱼舟却从容,将人拉到座位上,笑道:“果真是孩子大了,连声‘哥哥’都不愿唤了。”
沈郁却只是望他,声音颤得厉害:“你怎么……”
怎么把自己糟蹋成这样子了?
长鱼舟却会错了意:“实在是太忙了。好不容易才把那些烂事料理完,这不赶紧就来寻你。”
其实这次重逢,长鱼舟只是面上云淡风轻,内心早已惊涛骇浪。
昨夜他迟迟未睡。
三年半对他来说只是三年半,但这三年半足以让年幼的忘忧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他整晚都在猜测忘忧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兴许比自己还高些?
也定是比幼时还俊,走在街上能叫大姑娘看得花靥微红。
他还记得那年予君阁中,少年之剑凛如冰霜、意如霜雪,言之信中说忘忧如今武艺精进太多,放在江湖之中也能排得上名号,现下还不知该是何等英姿……
胡思乱想了整晚,长鱼舟才知这种不安名叫近乡情怯。
忘忧便是乡。
如今再见,沈郁的变化着实让他必须强作镇定才不至于神魂失据。
忘忧身量长开了不少,大抵与他一般高,宽肩细腰,隔着砂绿色劲装薄衫轮廓可见其肌肉线条紧实匀称。他面容稚气已然褪去,朗目疏眉间自有一番沉稳疏离,薄唇未抿着的弧度又现出些许年少青涩来。
他不似寻常少年那般如炽烈的阳光、一言一行间透露着蓬勃朝气,他更像是雪原上的一棵孤松傲然清冷,只这般安静驻足,便已然叫天地失色。
其实这些变化并未太过出乎意料,能令长鱼舟险些失神,也不过是因为……
思念过甚。
而沈郁亦久久望着长鱼舟,如鲠在喉,置于膝上的手紧紧握拳,诸多担忧、思念以及莫名情绪在心中纠结成一团乱麻,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简简单单的一句:“哥哥近来如何?”
长鱼舟苦笑这摇头:“不好。”
过得不好,是沈郁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不好。
这些年长鱼舟时常给他寄去家书,信里多提到一些诸如山中花开得好、宴席中有道小菜做得不错、改日做给你吃这类的琐碎话,又或是偶尔打趣他两句,可沈郁现在才反应过来,家书中长鱼舟提及自己仅是寥寥数语。
沈郁恨自己,恨得骨缝都在叫嚣着。
怎么就轻信了这些报喜不报忧的文字;怎么不能早些成长起来,强大到足以与长鱼舟并肩,亦或是挡在长鱼舟身前。
“如何……不好?”沈郁万般心疼懊悔加诸于身,却还是自虐般地想知道,这些年长鱼舟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憔悴至此。
但长鱼舟却只道:“我很想你。”
自那一别,沈郁等过春雨,盼过夏花,熬过秋寒,踏过冬雪。这段没有长鱼舟的这段时光,从来都不是如白驹过隙的,他掰着手指一日日地数,一月月地等,一年年地熬,直等到那只小灰鸽儿已经被喂得快要飞不动,等到他自己也变了样子。
这个重逢,他等了太久。
沈郁怔然,湖光不可见,流水不可闻,连店小生何时端着酒菜过来都浑然不觉。
一句“我很想你”,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犀利而轻易地戳穿了他的伪装。
沈郁眼底氤氲,哽咽回应:“哥,我也想你。”
“如今见了你,便觉得都熬过来了。”长鱼舟心底波涛汹涌险些再藏不住,为作掩饰取来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又下意识为沈郁添茶。
沈郁手指覆上茶杯,急切道:“我可以喝酒!”
忽而又红了脸,语气缓下来:“我……陪哥哥几杯。”
“啊,是。”长鱼舟笑了笑,为沈郁斟酒,“我怎还当你是小孩子。”
酒于盏中,映着沈郁局促的面容。他握着杯子囫囵饮下,没大尝出滋味:“哥这次回来,还要走么?”
长鱼舟陪了一杯,含笑摇头:“尚有件小事未办。处理之后,便可轻松一阵了。”
“还要走?”沈郁满心不安,连连追问,“什么时候?”
“吃着说,一会儿凉了。”长鱼舟边为他布菜,边道,“这次唤你来都城,可不是单纯为了让你来见我的。”
沈郁反应过来:“委托是真的?目标是?”
“宁邯。是——”长鱼舟说着忽而捂唇深咳,见沈郁满面忧色,他忙道,“无碍,不过是夜里受了凉。”
说着拿起酒杯,却被沈郁眼疾手快夺过去一口饮尽。
长鱼舟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