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见闯进来,一时竟也顾不得隐瞒之事泄露与否,忙把身子埋进木桶中,心下一片兵荒马乱:“哥!要说什么先等我出去!”
长鱼舟却不听这些,手伸入水中捞起沈郁胳膊,一把扣住脉门。沈郁下意识向后挣扎脱离,却被他四两拨千斤将手腕别在了身后。
经这一通折腾,长鱼舟被溅了满身水,自脸上、胸襟、衣袖上滴滴答答淌下来。他却不在意,一手撑着木桶边缘,另一手将沈郁被对自己锁在身前,脸色阴沉得骇人:“我不过号个脉,你躲什么?”
那人身上馥郁的安神香气被水汽搅动融进一片氤氲,微冷的指头正贴着他赤裸的背,两人距离进得不能再近,在一片寂静里,那人带着愠色的尾音竟格外勾人。
“哥,别……我,我出去说。”
沈郁方才受那一番话点拨,此刻不合时宜地心猿意马,耳根烫得厉害,燥热自心口滚上喉咙,声音喑哑低沉。
长鱼舟因其异于往日的尾音微微一怔,下意识松开手,这才发觉自己方才一时心急,出手没轻没重,给人白净的背上按出两个殷红指痕。
他出神地抚上:“疼么?”
沈郁脸烧得通红。
长鱼舟却未察觉,他瞧沈郁背肌紧实流畅,又伸手摸了把,由衷感慨:“里脊不错。”
“什么里脊,”沈郁恼羞成怒,“哥,你再不出去,我把自己淹死在桶里算了。”
长鱼舟收回手,吊儿郎当笑开:“行,我去给你拿衣服,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向来利落的沈郁此番穿衣极慢,待长鱼舟已然怀疑他那淹死自己的言语非是玩笑,他才终于赤着脸慢悠悠从屏风后走出来。
“坐这儿,”长鱼舟用放在抚摸沈郁后背的那只手一下一下轻轻扣着桌面,“手伸过来。”
沈郁听话递过手去,目光落在他搭在自己脉搏的莹白指头上,脑袋发胀。
长鱼舟蹙眉:“怎跳得这么快?”
沈郁口齿不清:“紧,紧张。”
长鱼舟嗤笑一声:“紧张什么?你还是毛头小子怎么着,看大夫还害怕?”
沈郁抿抿唇没说话,长鱼舟闭目思索。沈郁的脉象与常人不大相同,平和之中隐隐藏匿着难以言状的无序,他从未见那种病症是如此脉象。
“寻常那里不适?”
沈郁默了默,云淡风轻道:“当真没什么,不过是偶尔睡不好罢了。”
长鱼舟心疼得厉害。他见过沈郁梦魇时的模样,那不是简简单单的噩梦,而是如走火入魔一般脉象紊乱,同时伴随着呼吸困难、神志不清、双手颤抖等症状。沈郁这般爱逞强的人,究竟被噩梦纠缠了多久,到底要经受多少痛苦,才肯去找未央问诊。
可这些,长鱼舟等到今日才得知,若非沈郁一时疏忽被他觉察,沈郁不知还要瞒多久。
“未央他怎么说?”
“未央哥没看出我哪里有什么毛病,只配了些养身静心的药。”
知道的是这些,不知道的又有多少?长鱼舟深深一叹,喃喃道:“又梦见你那过往……?”
沈郁刚要一口否定,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只望着长鱼舟轻轻笑了笑。
他想说,噩梦与过往无关,是关于你,梦见你离我远去,梦见我们渐行渐远,梦见我们泾渭分明,梦见你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
对,曾经种种已是定局,如今这这才是我最怕的事情。
可话到嘴边,沈郁却缄口了。
他不想让自己过激的情感成为长鱼舟的负担,所以他只是道:“嗯,是。”
“好了,”沈郁贪图疼爱,却又不忍他再为自己忧心,遂转移话题道,“好了,该哥哥了。”
“什么?”长鱼舟脸色还是没缓和过来,声音有气无力。
沈郁苦笑,这次该轮到他心疼了。他尽量保持平静,却又小心翼翼:“哥哥怎么憔悴成这般样子了?”
长鱼舟未想他会突然反问,遂斟酌着开口:“我原先就有些老毛病,这些年杂事太多,一时不查旧疾复发。不过也没什么大碍,静养一阵子就好。”
沈郁了解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性格,只好继续追问道:“旧疾是什么?有什么症状?持续多久了?”
“无非是身子骨弱,风吹不得雨淋不得,冬天得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夏夜也不能穿得轻薄,自幼就这样了。”
长鱼舟刻意略过了症状,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可沈郁不知想起什么倏然然红了眼眶。他一愣,伸手捏住沈郁两颊,把他的嘴唇都捏得变了形:“不许哭。”
“没有……”
话虽这么说,眼睛却是通红的。
见他这般,长鱼舟脑袋发紧:“小病罢了,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也不必这么急着哭丧。”
不过是句玩笑话,未想却精准戳了沈郁软肋。沈郁深望着他,眼中水光流转,黑白分明的招子荡着他的倒影。四周静得出奇,唯有油灯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劈啪声响与压抑着的呼吸声交缠。
忽而远远传来的打更声拨乱了此刻近乎凝固的空气。一滴眼泪随着锣鼓之声滚下来,砸到他手上。
“你……”长鱼舟目光上手中人眼尾的那抹薄红,心弦轻颤,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郁自他掌中脱出,瞥过眼去不再看他,却仍是固执地不肯承认自己落了泪。许久,他才低声喃喃:“哥,我只有你了……”
长鱼舟眼瞳一震,动作陡然顿住。良久之后那眸子缓缓又柔和下来,眼神却仍是叹息似的。
他凑过去,低头在沈郁耳畔低语一句。
这辈子只哄过孩子,所以面对已经与他一般身量的沈郁,他仍是哄孩子的那一套,未想仍是奏效。沈郁揩了把眼泪:“真的?”
长鱼舟心下稍轻,一笑颔首:“不骗你。”
“那等我回来。”沈郁收敛情绪,提剑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取他……咳,去完成委托,不会让哥哥等太迟。”
沈郁如今的佩剑便是长鱼舟当年为他准备的生辰礼,样式是按照长鱼舟记忆中云谷主沈极佩剑打造的。只可惜云谷主的佩剑雪兮剑身莹白如玉,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禅坊的这把“安之”用以黑金锻造而成,虽比不上雪兮,却也是削铁如泥的利器。
长鱼舟笑问:“这剑用着可还顺手?”
沈郁闻言握紧了剑,神情陡然温柔下来:“很顺手,谢谢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