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不急着赶路,他们一路游山玩水,不过三四天的路程硬是行了半个月才抵达逍遥阁所在的主城淇汤。
淇汤沿海,逍遥阁就建在海边上,凭栏观潮涨潮落,抬眼望云卷云舒。
递上拜帖恰逢阁主百里遥外出未归,老管家知长鱼舟是阁主挚友,遂先为他们几人安顿了客房。安置好行囊已是午后,长鱼舟几人在老管家的提议下去海边散步。
夕阳如鲛人之珠镶嵌在海天之间,血色蔓延开来,染了半边云霞与波澜的海。鸥鸟逐浪,由远远地一点淡墨,化作耳畔的脆鸣。
沈郁与苏言还是头一遭看见大海,纷纷褪去鞋袜,挽起裤腿,赤脚踩进冰凉的海水中。长鱼舟未敢下水,独自寻了块供游人坐卧的光滑大石歇息。这石头离他二人不远,抬眼就能瞧见灿烂夕阳下,风华正茂的两个少年郎正互相泼水嬉闹。
经过这些日子同吃同住,苏言已然不再拘谨,不过比起师傅长鱼舟,他反而是与他那沉默寡言的小师叔走得更近。
恰见岸边一截木条,苏言拾起于沙上写字,写罢继合掌闭着眸子默念,待冲上岸的海浪便卷着细沙将那字冲得干净,他望着那平平整整的一片,勾唇笑了笑。
沈郁瞧见,凑过去问:“什么仪式?”
“把想舍弃的写在沙滩上,让海浪带走它。”苏言再次在沙滩上写下“苏言”二字,他垂眸望着浪潮卷走那名字,低声喃喃,“我想让苏言死得干干净净,只作为濯尘而活。”
沈郁心头一片怅然,他蹲下身来,手指无意划着线:“只若你想,前尘往事皆可为尘烟。”
苏言心下一动。可半晌,他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
即使忘得一干二净,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便真不曾发生过么?
两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不远处落了只海鸥,苏言跑去看鸟儿,留沈郁在原处盯着那截枯枝出神。
苏言想作为苏濯尘活着,长鱼舟也想作为长鱼舟他自己,而沈郁也想是沈忘忧。
不似苏言,他的前尘无可舍弃,背上是沉重的仇恨,仇恨化作利刃刺入血肉,涌出粘稠腥臭的血,无可愈合。
如今他是背着血海深仇的沈郁,亦被长鱼舟救下认作弟弟的沈忘忧。若有朝一日大仇得报,那他便只是守着长鱼舟的沈忘忧。
真的……只是沈忘忧么?
不知为何,这些年里常有许多不合时宜的忧虑或是古怪荒诞的念头莫名其妙涌上心头,搅乱神志,惹他焦躁不安。
就如某些身染鲜血之时,如某些辗转难眠的夜,此刻他再一次压下情绪,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早已习惯了自欺欺人,只若不去幻想、不去奢望,这样便能在得知真相的时候,不至于坠入深渊。
他的心是一片荒芜而孤寂的土地,土中埋着族人的尸骨,土上生着一朵长鱼舟亲手种下的小花。他任由小花在他贫瘠的土地肆意生长,哪怕它终有一日长成食人血肉的毒花,他亦心甘情愿以血肉豢养。
他爱着这朵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于过去、至未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以哪怕还要为此自欺欺人许多年,他亦……甘之如饴。
沈郁的游走的神志被低沉压抑的咳嗽声拽了回来。他回眸望向远处,长鱼舟在那头正对着他笑。
沈郁认命般叹了口气,拾起那截木条,在沙上画下一个长鱼舟。他的画工十分粗陋,轮廓五官充斥着朦胧的意境,倒是喉结上的一颗端端正正的小痣成了整幅画的点睛之笔,好歹能叫熟人猜到画的是谁。
沈郁盯着丑陋的画看了会儿,属实有些难过。
而后,他在长鱼舟头颅上方,写上“疾病”。
趁着潮水还没涨上来,他又斟酌着,添上个“束缚”。
夕阳入海,苍穹渐冷,借着天边漏下的那一点微光,他看见海浪卷着沙涌上来。这次的浪有些急,沈郁生怕大海连同长鱼舟一并带去,忙伏在地上,以手臂圈住“长鱼舟”,挡下浪潮。
乍一看,像极了一个拥抱。
最终海浪抹去了长鱼舟头顶的“疾病”与“束缚”。沈郁被浪花打得狼狈,双腿亦蹲得发麻,乍一起身未能站稳,仰倒之际被身后人拉了一把。
“慢点。”长鱼舟慢悠悠地开口,他扶稳沈郁,便偏头去看沈郁地上那个鬼画符。天色已晚,他看不太清。
“方才趴在这里是在干什么?”长鱼舟偏头细细去瞧,“你这是画的什么?”
沈郁为自己幼稚的行径而脸颊发热,却又舍不得踢毁那个“长鱼舟”,忙用身形挡住他视线:“没什么,胡乱画着玩儿的。哥,你瞧海上似乎有船?”
长鱼舟顺着他目光望去,果真见海上有艘不小渔船缓缓驶来,船帆赫然描着个大字:遥。
是百里遥的渔船。
沈郁也是新奇:“百里阁主守着这么大产业,寻常还要捕鱼讨营生?”
长鱼舟一笑:“他出海海钓乐玩罢了,等船泊岸还得有一会儿,入夜天冷,你们身上都湿着,先回去沐浴更衣。”
三人回了逍遥阁,沈郁与苏言各自回到自己的厢房沐浴,长鱼舟独自候在茶室,待百里遥回来,二人煮茶摆棋,谈天叙旧。
玲珑棋盘旁是两只如冰般晶莹的奇石杯子,一杯倒满的酒和一杯倒半的茶。茶是给长鱼舟的,这人身体如何百里遥知晓,毕竟许多长鱼舟所需的珍贵药材都是他通过逍遥阁一直给留意着。
而酒,是百里遥自己的。
小小的盈透石杯乘着幽绿色的酒液,被一只修长骨感的手握着,手的主人长发在脑后随意一束,一袭赭石色长衫曳地,常年日晒皮肤而呈现出的小麦色皮肤与其棱角分明的五官轮廓很是相称,更显其俊美非凡。
同样作为名震江湖的一方阁主,百里遥性子与易言之全然不同。易言之英姿飒爽,不怒自威;百里遥则人如其名,骨子里透着股肆意潇洒的韵味,洒脱而心思细腻沉稳,很是惹人亲近。
长鱼舟与他性格相像、志趣相投,二人一见如故,情同手足。他们寻常都端着一副正人君子正气凛然的模样,私下聚首没个正型,时不时抽科打挥互相调侃两句,分外愉悦。
一盘棋未出胜负,老管家便来说晚宴已备好,二人心思不在对弈,连残局都未曾留,收拾了棋子便前去赴宴。
堂内坐席按着家宴方式半弧形摆放,银匙玉碗,锦绣坐垫,小炉升烟,席间可观舞姬步步生莲、一舞惊鸿,琴师奏乐亦是高山流水,无不风雅。
坐席未分主次,百里遥也不甚在意这些规矩,随意就座,长鱼舟坐他旁侧,方便交谈。
因是沈郁苏言的客房离宴厅较远,二人来得稍迟些。百里遥见两个少年并肩而来。年纪稍大的黑衣少年面目清冷、气质沉稳,想来就是长鱼舟书信里时常念叨的幼弟。而年纪稍小的蓝衣少年眉目温柔、举止优雅,与长鱼舟气质有几分相似,这位倒是没听长鱼舟提到过。
长鱼舟介绍道:“左边的是我幼弟沈忘忧、右边是我爱徒苏濯尘。”
迟来沈郁苏言早知他与长鱼舟关系匪浅,按着对长鱼舟兄长的规矩礼节对百里遥行了礼,自罚了杯酒,这方落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