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奥》。”
二人上台来,沈郁把竹笛凑到嘴边,曲调悠扬。长鱼舟清清嗓,薄唇轻启。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坐下有人喷了酒,有人目瞪口呆。
台上笛声一颤,沈郁见长鱼舟泰然自若,并没有想停下的意思,幸而他定力极好,硬着头皮可算是扛着长鱼舟魔音灌耳的歌声把这一曲吹完。
唱罢,长鱼舟丝毫没有半点尴尬,展颜一笑:“献丑了,各位。没听够我再来一段?”
座上折枝目光呆滞,非刃生生捏碎了一个酒杯,青鹭脸色惨白地松开了紧捂着的耳朵:“别唱了,行行好,大过年的……”
长鱼舟这方莞尔,大大方方走回座儿上,沈郁跟着他落座。台上换了折枝给大伙儿洗洗耳朵,乐声起,众人脸色终于好了些。
沈郁缓了缓神儿,凑到长鱼舟耳畔低声说:“哥哥装的?”
长鱼舟挑眉:“你怎知?”
“刚到无所羁的那晚,我听过哥哥弹琴唱曲。没这么,嗯……别具一格。”
那会儿长鱼舟喝得烂醉,印象不甚清晰,遂摆摆手笑道:“一年唱,年年唱,麻烦,干脆让他们一次听个够。”
沈郁恶从心起,玩笑道:“我可是知道哥哥的秘密了,如何?”
“来日为你谱曲,如何?”
长鱼舟笑时眉眼弯弯,声音磁性又温柔,像是玉珠落盘。二人贴得近,他的话音落入沈郁耳中,后者一时不查竟脸泛薄红,连忙向后退了退:“这可是哥哥说的,莫要食言。”
长鱼舟笑道:“自然不会。”
一顿年夜饭吃得热热闹闹,不多时打更声响起,这便又是新的一年。楼外老奴点了炮仗,鞭炮噼啪作响,炸得满地红白相间,甚是好看。众人便一同走出阁楼凑热闹去。
长鱼舟畏寒,没下楼去。沈郁也留在楼中,他推开窗子,山崖下的景色如画卷般展现在眼前,山下城中烟火点点绽开,虽远不及长鱼舟在山上放得那阵烟花雨绚丽,可远远看去,家家户户星星点点的灯火照得整个城镇灯火通明,那样简单平凡的烟火气,比清冷山崖之上更有尘世的味道。
“云谷是不过年的,不,也不是不过年,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顿像平常那样清淡的晚膳。”沈郁望着远处,眼底深邃,“不过那会儿也是盼着过年的。我与兄长自打六岁起便不住在一起,由云谷两宗分开教养,只过年时才能见上一面。”
长鱼舟揣着汤婆子站在他身侧,默默听他回忆。
“过年时祖父要考察我们的课业,除了背书要考,我与兄长还要切磋武艺,真刀真枪地打,直到其中一方伤痕累累站不起来,才算是结束。”沈郁深深吸了口气,“他武功比我高,又不愿伤我,总故意输我几招。”
“我一直望着他的影子,一直努力变成兄长的样子,想知道自己距离他还有大的差距。所以那次他放水,我发了很大的脾气。其实我明明知道兄长是心疼我,我明明知道的……”沈郁扣在窗框上的指节攥的发白,“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哥,我也想与兄长过过寻常人家的除夕之夜,我也想让他看看人间的烟火,我——”
沈郁说着一半,话音骤停。长鱼舟侧目望去,却见他摇摇欲坠,眉头紧皱,脸色惨白,额头渗出一层冷汗,贝齿陷入薄唇,殷红在苍白唇上蔓延开来。
长鱼舟眼疾手快地将人揽进怀里,另一手先是扣上他的人中,无用,便只得先撬开他紧咬的齿关,同时出声唤他。然而沈郁目光涣散,呼吸紊乱,又是走火入魔之兆。
上次见沈郁这般还是因梦魇缠身,这次却是清醒之时,只怕安神香也无作用,长鱼舟只得抱着他坐下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在他头上钉下几根金针,慢慢等他清明。
外面爆竹声间歇,暗卿诸位各自散去,长吟上楼来取琵琶,一同上来的还有折枝和苏言。由是长鱼舟半身遮挡着,众人只瞧见了沈郁被他拥在怀里的境况,神色各异,长鱼舟强作淡定,小声道:“忘忧他不胜酒力。”
长吟神情赫然一副“不打扰,二位继续”,迅速抱着琵琶转身下楼。苏言神色说不上的微妙,正要转身下楼去时,长鱼舟立即唤住他。
“濯尘你先留下。折枝你们可否先……”
折枝满面担忧,出言打断:“忘忧又复发了?”说罢他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丸,取出一颗塞入沈郁口中。
长鱼舟蹙眉:“又复发?”
折枝一怔:“你不知晓?这孩子心病有一阵子了,发作起来吓人得很。未央哥给他诊过,瞧不出什么毛病,遂炼制了倾心理气的药压制,治标不治本。”
长鱼舟抱着怀中人,心疼得吸气。这些年他对沈郁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家书上的寥寥数语,而这般重要的事,外人都比他知晓得多。他忽然忆起那黑衣人所言——你莫不是真将自己当着那家伙的哥哥?
确实,他这些年为沈郁做了什么,能配得上兄长这一身份?
长鱼舟自责的功夫,沈郁曈子渐渐有了焦距,不过仍是虚弱乏力,面上半点血色也无。他费力从长鱼舟怀中支起身来,心虚勾了勾唇:“哥,小毛病而已,不用太在意。”
长鱼舟又是心疼又是嗔怪,半拥着沈郁:“扶你回房。”
折枝知他们路上有话要说,便先行辞去。长鱼舟半搀半抱带沈郁回卧房,路上又问了问苏言情况,不过这事沈郁一直瞒着他,他也并不知情。长鱼舟只得叮嘱了几句,叫他平日里多照看着沈郁一些。
不多时三人到了房门口,苏言住在另一边的厢房里,天黑路远,长鱼舟让他先回去休息,自己照看沈郁。
原先沈郁初到予君阁时便暂住长鱼舟的厢房之中,之后长鱼舟久不在予君阁,他便一直鸠占鹊巢。前阵子又一心盼着长鱼舟回来,一时忘了要另寻住处,此刻沈郁站在门前,颇有些尴尬:“哥,我这就收拾收拾搬到……”
沈郁话说一半陡然一顿,想起苏言所在厢房是风霄别苑的最后一间。
长鱼舟将人往怀里按了按:“住着吧。”说着半抱着沈郁进了屋子。
其实沈郁体力早就恢复得七七八八,不过仍是贪恋温存,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后者却真当他是纸糊的人,搀他坐到床上后便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沈郁一激灵,捉住他的手。
长鱼舟蹙眉:“做什么?”
沈郁语塞,硬着头皮被长鱼舟剥得只剩里衣塞进被子里,后又被喂了杯水,这才安安稳稳躺下身来。
几年未归,房中变化并不大,细微差异长鱼舟没顾着细看,只先在立鹤香炉内燃上沈郁用着的安神香,随即褪下衣袍熄了灯。沈郁抿了抿唇,开口:“哥,能点支蜡烛么?”
长鱼舟抬眸望他一眼,随即点了烛灯过去与他同塌躺着。
窗外寒风呼啸,树枝剪影在床上摇摇晃晃。
一片诡异的静谧中,长鱼舟先开了口:“这些年对你疏于照料,我很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