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要写,”岁寒笑了笑,“祈求我们平安顺遂的愿望师兄肯定代我写过了,而我其他的愿望如今已经实现了。”
折枝偏头望她:“实现了?”
“嗯。”岁寒回忆道,“师兄还记得在山门中时,每年元宵我们就坐在冰上凿洞,往河里扔一枚铜板向兴许并不存在的河神许愿,说要比他们都厉害,每天都能吃饱穿暖,而后愿望实现了。待师门不在,我们离开那日许愿能寻个安身之处,凭一己之力活得欢愉,如今也实现了。其实那会儿我还有个愿望,偷偷多扔了一个铜板。”
远处少女笑声如银铃,陪同他的男子亦是言笑晏晏。天上明月如盘,星河如梦,灯火灿烂。岁寒在静谧地晚风中,笑眼温柔:“师兄,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而我曾祈求与师兄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如今也如愿了。我非是贪心不足之人,不敢再多祈求什么。”
折枝心如擂鼓,故作从容:“你这话甚是肉麻,说得好似要与我一生一世。”
岁寒却道:“我心悦师兄多年,自然想与师兄一生一世。”
折枝呼吸一滞。在他错愕的眸中,岁寒浅浅笑了笑:“原来师兄不知晓?”
折枝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小心翼翼地铺垫,还未等他准备好与她倾诉情思,反倒被对方十分自然随意地反将了一军,惹了一腔心潮澎湃。
其实细想来,分明是他迟钝。因为多年相依为命如胶似漆,就忘了岁寒这些年目光所及,仅仅是他一人。
岁寒深情而直白的目光,被他曲解了许多年。
人声喧嚣的另一边,长鱼舟沈郁和苏言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流。
每逢元宵佳节便有不少花灯铺子,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玲珑坊。玲珑坊玉兔灯小巧可爱,莲花灯惟妙惟肖,但最美的还是店门口悬着的鎏金坠玉七彩琉璃灯。
这灯名仙京,是以七彩琉璃与金银制成的六角小楼样式,提灯下坠着块雕成六角凉亭的美玉,点燃后流光四溢,很是绚烂。若要得这灯,要么才高八斗答上灯谜,要么财大气粗痛快付上二百两银子。这灯每年只做一盏,不过为富贵人家买的“独一无二”罢了。
沈郁对这些东西兴致缺缺,长鱼舟比起提灯,更好镇上美酒,倒是苏言是头一次瞧见这种样式的提灯,喜欢得紧,正要上去猜灯谜试试,却被一个红衣束发,面戴银花面具的少年抢了先。
长鱼舟安慰道:“店掌柜还指着它挣二百两银子,不会这般容易被人猜到的,等他猜完再去便是。”熟料话音刚落,那少年在掌柜痛心疾首的交叫好声中提着灯从店中走了出来。
苏言行事向来淡淡,喜恶从不外显,眼下还是头一遭显露出自己喜好,长鱼舟便叫二人原地等他一会儿,欲花些银子将灯从少年手里买下来。
少年提着灯,花灯在他红衣上映出斑斓的影。听罢长鱼舟的话,他轻轻笑了声,将花灯提柄在掌中转了转,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一盏灯,我本就没多喜欢,猜灯谜玩儿罢了,你喜欢拿去便是。不过我不缺银子,不若应我一件事?”
长鱼舟遂道:“小公子请讲。”
那少年舒朗一笑,忽凑上前来,将灯送到他手里:“请我喝酒如何?”
他们身量所差无几,那张银白面具与长鱼舟的面颊离得极近,他甚至能嗅到少年发上幽淡的草木香气。长鱼舟下意识后退一步,还未待他应下,少年便与他拉开距离,继而闪身融进熙攘人群之中,风中只余一句:“三日后戌时迎宾楼见,公子可定要赴约。”
长鱼舟知此人定非常人,不过对方究竟什么意图还是得等三日后才知。他折身将花灯递到苏言手中,苏言半是愧疚半是感激,小心翼翼提着花灯走在前面。
沈郁觉察出异样,低声问:“方才怎没见哥哥给他银子?”
长鱼舟生怕沈郁忧心,只好断章取义:“他言自己不过想猜灯谜,并不喜此灯,便直接赠予了我。”
沈郁眼波流转,未说什么。
三人逛街市直到人群人影稀疏,长鱼舟带着他俩拐了七八个小巷,最终在一个露天汤圆小摊前停住了脚。摊主老伯正在准备收摊,瞧见来人咧嘴笑了笑:“好些年未见公子了,今儿也来点元宵?”
长鱼舟颔首一笑:“麻烦老伯了。”
不多时,三碗汤圆端上桌,白净圆润的可爱汤圆泡在冒着热气的甜汤里,最上撒了些干桂花,被热气一蒸香气扑鼻。长鱼舟举着汤匙舀上一个,轻轻咬开白皮,甜而不腻的芝麻馅便流出来占了半边汤匙,半白半黑尤为好看,汤圆入口软糯香甜。
长鱼舟放下汤匙笑道:“老伯的汤圆还是当年的味道。”
“公子却不似当年了。”老伯只是笑,又唤他们慢慢吃,自己去收拾摊位去了。
这种路边小摊着实不像是长鱼舟会来坐的,一来冬夜天冷,长鱼舟最是畏寒,二来,他嘴刁,这小摊的汤圆虽说确实味道不错,可与酒楼中的汤圆相比还是逊色太多。沈郁好奇问道:“哥哥先前常来此处?”
“多年前来此处时我还未识得言之,那时恰元宵佳节,我在这街上漫无目的闲逛,走累了就靠着墙出神。老伯看我贴墙站了一个钟,就唤我去坐,给了我一碗热汤圆。”长鱼舟回忆往昔,不由扬唇,“我并无可以团圆之人,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吃元宵,却不想在此处得另一孑然之人所赠一碗‘团圆’。”
“而后的这些年,虽认识了许多人,可独独没有吃过汤圆,直到今日。”长鱼舟莞尔,“得遇你们二人,是我毕生之幸。愿我幼弟与爱徒,岁岁安康。”
闻此言,沈苏二人无不感慨。原本团圆二字与他们而言,也仅仅是尘封已久的过往,到底是与这个男人相遇后,他们才从各自的晦暗中窥见明月。
是他给了他们归宿。
“除此之外,还有件重要之事,”长鱼舟神秘一笑,从怀里取出个小锦囊递给苏言,他道,“是我与你师叔为你准备的生辰礼。我选的料子,小师叔亲手雕的。”
苏言愣愣地道谢接过,在长鱼舟的催促下解开锦囊,里面躺着一条小巧的玉雕平安锁,他一怔,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打湿了锦囊。
苏言的平安锁是自幼便戴着的,即便生父为还债将他卖去做娈童,他一直未曾摘下。那是他天真的希冀,盼着哪日父亲东山再起,将他赎回去。可即便他家再次成为小有家财的富贾,他也没等到父亲。
于是曾经寓意着祈求他平安健康的平安锁,再瞧来只余下痛苦与绝望。
他将此物换取长鱼舟生辰礼,于他而言是个解脱,是他与他可悲的前半生划清界限的证明。
生生割舍一段过往,被迫也好主动也好,总不是什么好过的事情。但如今,他的师傅与师叔给了他一份同样的祝愿,以及一个并不输往昔的家。
割舍令人痛苦不堪,但有人拉着他往前。
长鱼舟将苏言往身侧揽了揽,拍拍他肩膀哄道,“怎还哭上了,迎风落泪,小心脸上结冰渣。”
沈郁不太会哄人,僵硬道:“大抵是我雕得太丑。”
苏言被这话逗笑,可刚牵了牵唇角,眼泪又落下来。他靠着长鱼舟肩头低声哽咽:“我想做师傅家的孩子……”
长鱼舟失笑,抱着人柔声安抚:“小濯尘不早就是我们家的孩子了?好啦,莫哭莫哭,生辰哭哭啼啼可还像样?”
苏言颔首,哭声渐渐静了下来。沈郁瞧着他二人,眉眼尽是温柔。
曾几何时长鱼舟也是这般哄他的。那人最是明白怎么击穿别人的层层防御,是无微不至,是徐徐图之,是捧着一颗炽热而无畏的心,去融他人带刺的冰。温柔揉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里,待你后知后觉,才发现已经被他爱了许久许久。
可他自己分明也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人。
沈郁想好好爱他。用他笨拙的言行,用他被那人教会的温柔,用他这条不堪又平凡的命,用他的全部——
去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