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杯盏递给姜忘道:“亡心酒醉后极易失忆,昨夜你又饮了不少,只是一时记不起而已,喝了这杯解酒茶就好。”
解酒茶散发出幽幽清香,姜忘闻言伸手,将解酒茶一饮而尽。
见他喝完,他身旁那青年立刻便贴了过来,支颐着,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念之,记起我是谁了吗?”
失去的记忆并未翻涌而来,但总算撬动了一些片段。
双生子、灵器人、亡心酒……
炼器仙宗。
眉目舒缓些许,姜忘浅浅一笑,轻声道:“阿律。”
青年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地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什么阿律,我是阿则,公输则!”
姜忘被他推倒,便顺势躺了下去。
顶上云海缥缈,苍茫壮阔,不见青穹。
他三人正坐在炼器宗护宗神树之上,青铜古树直插云霄,无比高大,斜伸出来的枝丫也十分粗壮宽广,身处其中,视野开阔,自然会生出一番不同寻常的心境。
公输则还在小声碎碎念地抱怨。清风拂过,携来几分古朴却不失灵动的古树神息,姜忘闭上眼,静静地呼吸吐纳,身魂果然松弛不少,头痛也减轻了几分。
正躺着,公输则忽然用膝盖撞了撞他的小腿,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般,问道:“喂,听说你收了个徒弟?”
徒弟……?
姜忘怔了怔,还没想起什么,就听公输则紧接着道:
“你那徒弟竟是个半妖,虽说神魔之战至今已有千余年,半妖也无甚稀奇,可他混的可是烛九阴一脉的血!念之!那可是上古恶妖之祖的烛九阴啊!”
公输则神情既凝重又担忧,难得正色道:
“妖族一向冷心薄情,残暴嗜血。烛阴一族尤甚。念之,我知你一向柔软心善,但收徒一事可不是小事,你若怜他处境,顺手帮一下就好,何必养在身边呢?
“这千百年来反目成仇的师徒数不胜数。我与兄长每年前往桑丘论器时都能听仙友们提及不少,其中荒诞不经、耸人听闻的更不在少数。念之,我可不想哪天在桑丘听到你。”
记忆一片混乱,公输则长篇大论完,姜忘还没记起他新收的徒弟是谁。
但忽然,他身体竟不由控制了般坐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道:“此话别再说了。我既收他为徒,便会好生教导,引他向正,定不叫他为非作歹,为祸苍生,但也不准旁人空口猜疑,凭空揣测。”
神魂仿佛脱体而出,姜忘静静地看着青铜台上的自己与公输兄弟。
公输则不大赞同地说了什么,甚至还想拉哥哥公输律来劝他。两人的话语皆听不清,身形也越来越混沌模糊。
突然间,天崩地裂,神树倾颓,整个世界于顷刻间崩塌瓦解。
灵力莫名施展不出,猝不及防的,他也随这倾塌的世界一起,跌落云端。
下坠了只一瞬,很快便再度踩在了实地之上,但眼前已不再是仙气缥缈的炼器宗。
黑雾涌动,昏暗阴沉,冰冷透骨,异香浓郁。
入目皆是低沉的暗红,压抑逼仄。
白玉阶,黄金柱,这是一方宫殿。
手里正握着一个东西,触感既温热又冰冷,湿硬黏腻。
姜忘垂下眼,认出来了那是一块鳞片。
他握得实在太紧,锋利的边缘割破掌心,流出粘稠的血,染红手掌,又顺着指缝滴落地面。
滴嗒——
不知从哪里爬来一条蛇,自脚踝处游弋着缠缚上他的身体。
蛇身冰冷,黏腻阴湿,嘶嘶地吐着信子,愈缠愈紧。
他不知为何,动弹不得,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那蛇动作。
渐渐地,那蛇已从他脚踝游弋至胸口,与他视线平齐。
猩红竖瞳转来,一瞬不瞬地紧紧盯住了他。
蛇张口,蛇信几乎快扫到他的唇畔,发出的却不再是窸窣嘶声,而是人言,阴冷凄厉:
“师尊,我好疼啊。”
疼什么呢?
姜忘怔怔地握着鳞片,还未想清。下一瞬,眼前的蛇竟突然变成了一个人。
白发红眸,妖邪诡谲。
姜忘一眼便看到,这人胸口竟豁了一个血洞,血洞里,失去血肉遮挡的心脏正无比缓慢地跳动着。
……嗯?
尚未来得及思忖,那人就忽然把他扯进怀中抱住。
那双手臂有如铁箍,勒得过于紧,好似要嵌入骨肉中般。
再一次的,天旋地转,震颤崩塌。
巨石纷纷掉落,地面忽然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瞬间将他二人吞没。
同样只下坠了一瞬,这次却未落在实地上,而是一方幽深黑暗不见天日的海域。
冰冷彻骨,沉闷窒息,纯然死寂。
仍旧是白发红眸的蛇妖,纵使坠入海底,也不肯撒手,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
他绾好的发不知何时散开,三千青丝于海水中飘来荡去。
血红的眼好似燃烧的火焰,那人分明没有开口说话,偏执而又冰冷的声音却自四面八方而起,一字一句,响彻天地。
“师尊,你既拿了我的护心鳞,那就永生永世地留下来陪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