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穆凉玉的金丹雷劫,他当真如命格所言的天赋极高,道缘极盛。
在这个芸芸众生修行百年才险险摸到筑基门槛的道界中,年方十六的穆凉玉在那一夜割肉还母,浴雷结丹,一跃成为道门中罕见的少年天才,恭维赞美如云汇集。
自此,穆凉玉变成了素德宗穆家唯一门面支柱,那短暂一日的血腥秘辛被压下,知情者按在宗中长老手下。他承接世人眼中璞玉品行的名声,亦承接同裴家的婚契。
开始他装得偶尔还有些破绽,会不知陷入孩童般地懵懂迷茫或是直白渴望,但渐渐地,他面上人皮厚得透不过气,每一片皮肉都掩饰得完美,偶尔面对水银镜时,他也忘记这是在学习还是这就是自己。
很快,他便接到裴家的拜帖,携湘泪到巽风习剑,成为数十年后宗门再度牵系鼎盛仙门的桥梁,宗门暗中不少以长辈身份让他提携穆家子弟。
到了巽风,他自然而然地见到了传闻中他的婚契对象。
他记得,穆凉玉应是喜欢裴无心的,在曾经黄昏的禁痴院墙边,他见过穆凉玉提起裴无心时眼中闪得光芒,语气中跳跃的倾慕。
裴无心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他为他做到了这种地步,为他护法,根骨尽碎,连命都没了。裴无心肯定爱他的吧。
爱啊……
他这般斟酌着,手搭上腰间剑柄,眼中不自觉地闪烁着希冀,看向走来的人,笑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其实是第一面。
但他早已知他,裴家一代独子裴无心,天生剑骨,麟子凤雏,高高在上如不染尘的皎月,如其名修得是无牵无挂的无情道。
裴无心微微颔首,一双清冷眸子在他面上停留片刻,说不上有什么感情,像是看到路边一块有些奇特的石头,就只是看了眼,接着抬起脚步,径直掠过了他。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感到了湘泪的哀鸣。
爱吗?
他不知,但他也只能继续爱他。因为他是穆凉玉啊,他要履行婚契,为他护法,然后,死在他的大道上。
他垂下眼,光芒掩去,眉眼低顺,启唇无声地啊了声。
岁月渐长,那疯狂的秘辛掩埋彻底,素德宗似乎在一次次试探中摸清了穆凉玉堪称宽容的底线,愈发猖狂,不断地索求仙道资源和特权。
穆凉玉次次疲于奔命。他内里的眼睛看着族中人暗中威胁的贪婪目光,裴无心对他行为皱起的眉露出的不赞同目光,鹤清尊邀他到鉴心苑品茶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死物。
他厌恶这样的眼神。
最初,他是因此有些恨上裴无心的,但他很快意识到不能这样,“穆凉玉”可能会两难,但绝不会恨裴无心,这浑噩的恨意便移到自出生便迫他至此地步的裴净台。
——尽管他不能做什么,他依旧戴着如玉公子面具,好好地黏连着他的皮肉。
又是一年春,弟子院里多了个病恹恹的凡人,说是家中花了大代价来此地养病,可明眼人都能瞧出他对裴无心的爱慕,和对他的敌意,也就裴无心反应迟钝。
一开始他并不留心,任其表面虚伪,那些幼稚恶劣的行径甚至让他发笑。
可在平平无常的一日,他同裴无心走在一处前往武斗场,却瞥见了春日中站在拱门处的一抹明黄亮青,搅乱一池碧水般波光粼粼。
之前的晏困柳有心效仿巽风,向来一身素白,显得眉眼间阴郁病气愈重,不讨人喜。
他的目光被引去,很快不自觉地皱了下眉,想要收回视线时,就听一声清亮的:
“穆哥哥!”
他顿了顿,转头如常笑道:“困柳。”
看来不得不带着这个麻烦精了——那是他当时的第一想法。
他随意应付着,关怀了几句这人脖颈伤口,直到晏困柳被仇欺雨看了眼,故作害怕地躲到他身后,贴近,他身形微不可见地一僵,一缕若隐若现的清香从后飘来。
他闻到了。
似是一种神奇的安神香,药气的苦涩中漫延出甘甜,柔软缠绵,让人神经无知无觉地放松、沉溺。
奇怪,之前怎么没有闻到过呢。
怀揣着这个疑问,穆凉玉面上滴水不漏地拍了拍青年的手背,又嗅过那阵香,内心出奇地平静下来,到了晚上也是难得的好眠,没有如影随形的倦怠和梦魇。
平平无奇的一天变成了稍微好过的一天,如同一位游鱼钻入心间,池水涟漪波动,随后消弭无踪。
可树止风不静,那抹消弭的粼粼鱼尾几日后变成了秘境中乌黑劫云下一双明亮漂亮的眼眸,盯着他,苍白冒汗的手紧紧抓着他,仿佛松开就会死一样决绝坚定,问他:
“……难道你情愿成为他晋升途中的人肉阶梯吗?”
他思绪一瞬间无比嘈杂,什么情不情愿的谁又问过他,他的命运早已既定。他感受着腕上温度,雷劫洪流下唯独一个念头鲜明——
眼前的青年抱起来,香气是不是更好闻,是不是会更舒服呢?
面具下腐败的他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