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就算阴九直接抽身走人,把他扔在地上,丘冬喜也不觉得会意外。
只要不是暴怒下再掐着他脖子,丘冬喜就觉得都能接受。
但他们俩的关系似乎还没彻底糟糕到那个份上,少年沉着脸出来后,把外袍丢到了丘冬喜身上。
没被遮住的一边肩膀上还有显眼的牙印,交叠了泛红的指痕。
又是一只手猛地伸来,把袍衫拉下,彻底盖住了那寸皮肤。
被盖的严严实实的丘冬喜:……
也不知道是谁把他衣服扯烂的,现在知道遮了。
沉默持续了片刻。
看不见外面景象的丘冬喜颤巍巍吐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暂时是站不起来了。
于是地上的人一点点蜷缩着,在宽大衣袍底下鼓出不大的一团,拉扯了一圈褶皱。
“我没,事。”闷闷的声音从白色衣袍下方传来,沙哑的轻,是哭泣之后的模样,还带着强压平静的勉强。
“你先……回去吧。”
他小腿还露在外面,被草地衬的过分白皙,脚踝上青紫混着淡红,足尖微微蜷紧。
阴九垂目只看了一眼,就仿佛被烫到一般移开了视线,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下去。
可那双云纹银底的黑色长靴没有离开,而是停顿了片刻。跨出一步。
丘冬喜猛地被他裹着衣袍整个抱了起来。
他脸也闷在衣服里看不见外面,此时吓了一跳,手臂慌乱里都抓到了对方的衣襟,本能想挣扎,耳边就响起阴九暗沉的警告:“别动。”
于是老实愣住了,落到对方臂弯里,之后似乎被放到了什么上面。
丘冬喜将头上的衣袍拽下来一些,看见了一步踏上来的阴九。对方将剑已经收到剑鞘中了,丘冬喜皱巴巴的衣服也连带着里面的储物袋和剑一同扔了上来。
他赶紧伸手接住。
这是个扁舟模样的飞行法器,丘冬喜占了一个地方后,留有的位置仍旧足够站立阴九。
对方不发一语,心情似乎极为差的样子,身上伤口尚未处理,不停溢出新的血迹,把那件黑色的内衬衣袍染的更加暗。
扁舟浮空时倾斜,丘冬喜没坐稳,颠簸里狼狈趴下去一点,怀里的佩剑滑落,磕碰在舟边‘咔哒’一声。
阴九脊背微妙一僵,侧目隐晦看了一眼,扁舟速度放缓了些。
丘冬喜低着头并未看见,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的衣服翻出储物袋,掏出丹药,伸向前面的人,小心开口。
“你,还是吃一颗丹药先吧。”
他话刚说完,前面的少年阴霾冷厉的语调就响起。
“不必。”简单熟悉的两个字。
丘冬喜垂下了眼睫,安静把手收回来。
好咧,疼不死你。
他面无表情腹诽。
只是这样平静的尴尬没有持续多久,一道尖利又嘶哑的兽鸣就从下方响起,伴随其后的是灰白狐尾,如闪电般猛地劈向刚浮空不高的扁舟。
那是筑基三层的妖气。
丘冬喜瞳孔骤然收缩。
舟上没有防备的俩人当即从半空被打落,佩剑储物袋散飞满地。
丘冬喜身上还披着一件阴九的外袍,在地上滚了一圈后狼狈撑起身,沾了草叶泥土外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另一边的阴九则已经长剑出鞘,身体下压,足尖发力。
在狐妖张嘴袭向丘冬喜这一方位的刹那,少年的刀锋就‘铛’一声嗡鸣对上了那张獠牙血口。
非常快,不过几个眨眼。丘冬喜飘在脸颊前的发丝还没落下,睁大的眼前是阴九黑发的后脑勺,以及更前方利齿密布猩红舌头的兽嘴。
“你……”丘冬喜没预料到他会这么及时,一时间有点错愕。
这么一次大动作的截停,阴九肩背的伤顿时又撕裂,血液几乎肉眼可见地涌出大片,红的触目惊心。
少年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握剑的姿势沉稳,散落的黑发丝缕落在眉骨脸颊,沉沉压低嗓音,神情淡漠。
“你会碍事。”
“滚开一点。”冷冷八个字。
战场不容迟疑,丘冬喜不敢多话,扭头欲走,却又马上转过脸来,声音带点心虚。
“有树,挡住了……”
立刻被阴九狠狠瞪了一眼。
“那就闭嘴。”
下一瞬,被剑抵挡的灰狐硕大的兽瞳遍布血丝,身上的皮毛却急速怪异地蠕动变换,瞬间原本伏地的四肢收缩,身体逐渐光滑蜷曲,再一眨眼,竟是口腔扩大了数倍有余,变为了一条可怖苍灰的巨蟒!
那獠牙寸寸伸长,摩擦着阴九的剑锋,令人牙酸的声音几乎带出崩飞的火星子。
丘冬喜眉头一皱,当下反应过来,立刻忘记了自己刚被勒令闭嘴。
“这是雌狐!擅变幻身形,别近战!”
他浑身都是脱力的,但手已经抓住了阴九的衣服,眼见狐妖化作的巨蟒牙尖就要插到阴九握剑的掌背。
“我知道。”
阴九颦眉,周身灵气隐隐雷电窜动,骤然腕部发力,带着巨蟒的头扭动剑柄,腰身一弯,另一只手已是揽紧后侧丘冬喜的腰,俩人在蟒蛇再度张嘴要咬合的刹那,长剑从蛇口中抽离,撤向边侧,躲开了尖利的獠牙。
丘冬喜被他像个布袋子一样单手抱到身上,搭在阴九背上的手湿漉一片,拿开一看,是满掌的血。
糟了。
他心头突突一跳。
刚才叫这人吃药偏不吃!血又崩了!
此时状况却来不及让他再说些什么,阴九带着人连撤三步,剑风流畅挥出,将面前凶相毕露的狐妖再度逼退。
“包里还剩多少火符。”少年此时肌肉紧绷,上半身微俯,恰好下巴抵在丘冬喜额头,俩人呼吸几乎缠绕在一起。
丘冬喜头发被他蹭的都乱了,此时匆忙环住他的脖子防止自己掉下去:“在地上——”
他储物袋还没来得及捡起来……
阴九再度脸黑了一黑。
话还没说完,丘冬喜已经被往上带飞。俩人原本的位置骤然甩来一条巨大的蛇尾,‘噼啪’一声打的泥草四分五裂。
“摸我右边内兜,四张火符两张藏匿。”阴九倒也懒得再骂他什么,反手一剑劈开迸溅过来的石子,另一只拖着丘冬喜的手施力往上一抬。
“摸到了。”丘冬喜心领神会立刻趴到他腰侧,再抬手已经攥紧了一沓符纸,立直身,整个人因为抱着而比阴九高出一个头,因此视野极好,手上火符转到指尖,下一瞬就朝着蛇颅甩了出去!
劈里啪啦的爆破响,紧随其后的便是蟒蛇的尖利高嚎。
阴九见缝插针,剑锋一转,刺向蟒蛇七寸,狠狠挑开一道深刻伤口后,才撤身避开。
雌狐惨叫,因命脉受伤顿时现了原形,四爪牢牢抓紧地面,身躯扭转护住了脆弱脖腹,只是背上一大片火焰烧灼后的伤痕,血迹淋漓。
丘冬喜不敢耽误,手上藏匿符又是连续‘啪啪’俩下贴到了他们自己身上,低声提醒:“走,不可恋战。”
这只狐妖修为更高,又变幻莫测,他们二人又身上带伤,再打下去早晚会劣势。
阴九因为他贴在耳尖上的呼吸而微微偏了下头,眉头皱起。身体倒是听话的当即撤离,不忘捡起丘冬喜掉在地上的储物袋。
“抱紧。”他一甩手把储物袋扔到了丘冬喜怀里,召来翻倒的扁舟,人轻巧跃上,却还不忘长剑回首,给下方的狐妖一记趁胜追击的剑气。
狐妖还未抬起的头又迎面而来了攻势,顿时尘土飞扬,又是嚎叫闷响。
下一瞬,俩人就‘嗖’的消失在原地。
丘冬喜被骤然加速的扁舟弄得身子偏移,整个人差点掉下去,好在胳膊提前环紧了阴九的脖子,只是身上的衣袍袖子都随着风胡乱拍飞,好几次打在了阴九的脸上。
“……对不起。”他眨眨眼,赶紧把乱糟糟的袖子扯下来握紧了。
阴九脸色已经暗的可以说是乌云压城了,丘冬喜仿佛看得见他脖颈上暴起的一点青筋。
“雄狐身死雌狐必知,你是故意引来它的?”对方说的同时,视线一点点阴郁寒冷的侧目而来。
丘冬喜赶紧摇头:“不!真的是凑巧,我不知道还有这事……”书上也没提到过狐妖间的此类特性,不然他绝不会在这里耗时这么久。
阴九倒没再盯他了,手臂松开,丘冬喜顿时下半身就落了下去。
“药。”黑发少年冷淡开口。
“啊好、”丘冬喜胳膊立刻从他脖子上拿下来,从储物袋取出丹药递去。
那药丸躺在丘冬喜手心,距离阴九嘴唇咫尺,却半响没能被取走。
不是阴九不想拿,而是抬起的动作半路因为什么忽然僵持不动了。
丘冬喜沉默地看了眼阴九左手臂的伤,又看了眼他右手腕上的还在流的血。
知道了为什么。
“你,张一下嘴……”他小心翼翼提醒。
阴九表情隐忍,还是开了唇,那颗丹药被白皙指尖捻着放到了唇齿间。
“多谢。”药丸被吃下去,先一步道谢的却是丘冬喜。
“方才相救。”
他神情诚恳,脸上还沾着点泥土,发丝也乱了,身上原本披着阴九的外袍歪落半边,露出了一片带着吻痕的肩颈。
带着的全是旁人作恶的痕迹。始作俑者却在被感激。
阴九只觉得那画面多看一眼都不对劲,匆匆瞥过就收回了视线,握剑的手背发力而筋骨鲜明。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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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九在等这个套着假名号而虚伪的家伙什么时候开口提要求,再不然是威胁,或者以此对他警告也好。
他就这样从山林里等到坤灵门,又从门内等到弟子厢房前。
阴九不认为这个藏了太多实话的人会好心救谁,也对一个气息诡异不似正道的同门师兄弟不存在任何感情。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因此活过了很多场明争暗斗。
见过了太多个明面上温婉柔和的人,背地里捅出的暗箭却招招致命。温柔刀是最磨人的东西,阴九在没有失去自己的姓氏前尚未了解,直到家族覆灭,他才习得这个血腥味的道理。
看似良善的救赎往往标价着更昂贵的付出。
天下从没有所谓的馅饼。就算有,内陷也往往是搀着剧毒。
阴九神情冷淡,眼眸暗沉而凉薄,看着丘冬喜艰难从飞舟上下来,身上穿着褶皱又狼藉的衣袍。
“你的衣服,抱歉,弄脏了,要不我洗干净再……”对方似乎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将已经叠好的白色外袍踌躇般递出来。
“扔了就是。”阴九不耐打断了那句话。
丘冬喜愣了下,手收了回去,轻轻点了下头。
行吧,反正再领扣的是你的灵石。
阴九还在等之后的重点,可面前这个人安静了太久,他等的烦躁,终于颦眉抬起头,却看见丘冬喜已经走远到弟子厢房的背影。
对方看起来更单薄了些,衣袍上都是泥灰,还沾着星星点点血迹,正打开门往里走去。
步伐看起来也不是很稳当,走到门槛的时候笨手笨脚绊了一跤。
阴九忽然意识到丘冬喜也受了伤。
门轻轻合上,留下空无一人的空地。
阴九忘记收回视线的脸微妙出现了一瞬的怔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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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俩人有一段时间不曾碰面。
师父因事暂且离开门派远游,他二人不需要固定聚在一起修炼,便彻底没了相见的缘由。
丘冬喜习惯早上起来练剑,下午时常待在炼丹室或者藏书阁,阴九便刻意避开了他的时段,在白日的时候造访藏书阁,下午和傍晚才去练剑。
每次阴九回到厢房,隔壁的屋子都是空的。
他偶尔会轻轻侧过头看一阵子,神情平静,不知在思索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蛮长一段时间。
丘冬喜还是在筑基二层不动,阴九一路攀升到了二层圆满,直到突破,变为筑基三。
先前的插曲就像是被俩人不约而同的遗忘,算作埋葬在时间里的意外。不会被提起,也没有被提起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