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了。他记起我来了,他说他对不住我。小喜。”
那个女人眼睛泛红,苍白瘦弱的脸是因情绪浮动的红,又哭又笑。“他给我定情信物,他还爱我啊,小喜。”
然后她死了。
因为玉戒指,所以被认为是偷了修仙世家宝贝的卑贱凡人。
死在找她爱的心心念念的人面前,血肉模糊,骨髓流淌。
丘冬喜缓缓跪坐下去,目光却是沉而冰凉的。
多么可笑。
她没死在寒风腊月的街道,没死在大雪生产的那晚,没死在泥沙滚滚的车马,没死在日夜折磨的病痛,没死在悲苦磋磨的人生里。
她死在最爱的人手里。
丘冬喜缓缓闭上眼。
之后他就被扔在了柴房,和最低等的下人一起打杂,做事。
丘冬喜没死的缘由,是他身上有灵根,被当时站在厅堂里的另一个人留下了。
在打杂了几日后,丘冬喜被带去了一个全是孩子的地方,周遭高高竖起着铁栏杆,他们像是待宰的羊群一样拥挤在里面,脏污不堪,麻木带血,推搡或者打骂,都没什么声响。
合欢宗的长老,一眼指定了最边缘的丘冬喜。
那双年迈的眼睛眯起,却是笃定带笑的。
“就这个吧。瞧着有点眼缘的。”
就这样,丘冬喜入了合欢。
没被选上的,被推推攘攘,进了笼子,被带去哪里,无从得知。
之后,丘冬喜有意回了一趟他爹的府门。他当时只学了一点功法,但像是彻底放下皮囊的意义一样,丘冬喜轻易勾得那个妾室房里年少轻狂的庶子起了邪火,而后他一路引导,将那人引到了大门派某位宠爱女儿的面前。
中了情毒的庶子不知好歹的手撕开了女孩的衣服。
丘冬喜站在房梁上,眉眼寒凉。
那女孩后来跑脱了,情毒时间卡的很准,庶子当场死了。
但大门派依旧把这座府里的上下斩了个干净。屋里侍奉的,屋外看门的,到处是人的胳膊,人的腿。
血雨稀里哗啦,唯独丘冬喜提前走了。
他在不远处的铺子里点了一碗面,听隔壁的几人谈论那正发生的惨案。
那些人惊恐,不知所措,说的颤颤巍巍。诸如些‘我看见了,好几颗头啊,就挂在门口’‘可太吓人了,连看门的狗都给砍了,皮剥开,肉都烂了’‘到底惹了哪家人啊,这样惨烈’。
丘冬喜一筷子,一筷子把面吃入口,埋头不语,吃的很专心。仿佛与他无关。
面吃完了,汤里还有葱花摇摇晃晃,少年轻轻搁下筷子。
后来他再也没回去过。
再后来,是练气。
那时他已经引气入体,还不足一层。
丘冬喜在门内的第一日,是参加历练。
他容貌不算出彩,又瘦骨嶙峋,没有力气,迟钝寡言,像个怎么戳都不知道回应的死物。
周遭的历练弟子,在接触之后,都面露怪异的嫌恶或讥讽,往往偏开头,暗自翻白眼,仿佛面前的人是什么带着恶臭的晦气物件。
在丘冬喜离开后,交头接耳间,溢出着压低的笑声。
“笑死我了,跟滩死肉似的,来合欢干嘛,自讨没趣?”
“你别说了,我都无语。况且你看看他什么名字,冬喜?谁家丫鬟下人生下来取的名字啊?哈哈哈哈!”
“冬喜,哎哟,指不定是图个吉利呢,哈哈哈哈你这人说话真不客气。”
“啊对对,吉利,好听,可吉利咯。”
丘冬喜不回头去看,也不为之恼怒或痛苦,他只是目光平静,看着脚下的路。
这名字,是他娘冥思苦想后念出来的。
当年是一场难得的大雪,生下他很幸运。那个可怜的女人流着泪,又笑着。
“冬喜,我的小喜。得了你,整个冬天,娘都欢喜……”
悠悠荡荡的声音,回荡在寂寥的破庙。在悲悯破碎的佛像下,在尘埃满布的破损红绸下,在一个无情无爱的苍天之下。
那是丘冬喜一生开始的地方。
那温柔的声音就随着这个名字一起,陪着他一个人缓缓走。
缓缓走。
走到了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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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冬喜很久没做过这么长的梦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安静恍惚了许久,就好像再度回到当年的躯体,经历一场过于漫长的煎熬。
霍清雪很早就醒了,但没敢强硬叫醒他,那样容易伤了神魂,所以只是半拥着对方,此时半垂着眼帘,担忧又温和地望着。
“又是噩梦吗。”
丘冬喜便回神一点,微微抬起眼看他。
这一瞬间很熟悉,他们以往在青剑门时,霍清雪就总是提前醒来,抱着他低头看着他醒来,再含着浅浅笑意,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
白驹过隙。
丘冬喜微妙感触到了年岁的力量。
那双乌黑眼睛不知是融入了什么,透彻又深邃,却安静到了显出寂静,仿佛任何事物跌入,都不会有丝毫波澜。一般来说,丘冬喜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大多时候很能控制这分放空。
这一次没有掩饰。
他轻轻靠过去,手环着霍清雪的脖子,落过去一个吻。
“抱我吧。”
请求很轻,几乎是低吟。
霍清雪便加深这个吻,逐渐搂拥着把单薄的人彻底纳入掌心,舌尖侵入,又温和地缓缓挑-逗。
身躯一点点将丘冬喜压入下侧,直到彻底将对方掌控在方寸之地。
大雪倾覆而下,淹没所有过往的梦魇,吞噬多余的情绪。
只剩下喘息,温热,粘稠的湿漉,和彻底丧失反抗能力的昏沉。
丘冬喜狼狈地蜷缩,微微颤抖,偶尔受惊,眼睛睁大,溢出一颗颗泪珠。随着对方的动作,后来腿被握起,放到青年肩头。
声音断续,咬着一缕发丝颦眉着喘气。床单被一伸手猛地攥紧,像是困住的小兽般蹭来蹭去,乱了头发,脸一片狼藉。
霍清雪会俯下身,给他拨开发丝,再一点点擦去他的泪水。
“很难受吗?”
丘冬喜便摇摇头,迷蒙湿漉的眼看过去,可怜又依赖一般。
有时候他迷糊了,会不知身处何地的胡乱钻,想往暗处躲,抑或是往怀里。
霍清雪见不得他这个找人的模样,便立刻停歇了,伸手把躺着的人拥抱到自己臂弯,紧贴着,让他脑袋落在自己肩头。
“冷吗?抱一抱,会好些吗。”
青年哪怕这个时候也还是温和的,嗓音像是唯恐惊醒他。
丘冬喜只觉得小腹里温热又涨,几乎有点受不住,却还是被蛊惑一样紧紧贴合着面前的人,蹭对方的皮肤,脸颊,再一点点呼吸交缠。
“嗯。”
冷。
很冷。
他的心,很冷很冷。
冷到骨头。
俩人于是再度一次次重复,丘冬喜被握着腰,人都是软的,昂着头露出脆弱的咽喉给霍清雪咬。
泪水越流越多,却不是疼,更多的是某种委屈。
丘冬喜皱着眉的样子,是已然轻轻低泣出声了,霍清雪意识到的时候吓了一跳,立刻紧张地捧着他的脸。
“怎么了,别哭,小喜?小喜,是疼吗?你看看我。”
那双手修长,小心而细致,像是捧着快要碎的物件。
丘冬喜脑袋没什么力气地耷拉在他掌心,终于睁开一点泪眼滂沱的眸子。
看着他,那副担心而专注的模样,少年忽然微微皱着眉,这样含着满满热泪开了口。
“我想你了。”
他声音颤着,每个字都吐的勉强,却是清晰而认真的。这是心神已经模糊后说出的话,没有理智可言,大概如同雏鸟本能张着嘴的举动一样,不带分毫的思考,简单干脆,又天真单纯。
也最剖心坦诚。
“我想你了。”
重复了第二句。
霍清雪只觉得脊背都绷紧着要跟着颤抖,可心底猛烈撕扯开的疼像是直达骨髓,他立刻将面前的人靠近自己,拥抱到想相互血肉融合,却又唯恐伤到脆弱的人。只能额头相贴,低垂的眼底汹涌着无法述说的情愫和悲悯,溢出一层水色。
“我知道。”
我爱你。
“你吃苦了。”
我爱你。
“对不起。”
我爱你。
薄情又冷的雪在苍茫大地上,一次次述说着内心最滚烫的情意。
却没有半点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