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巳时未至。
醉仙楼三层的雕花窗棂间漏下几缕晨光,斜斜映在“醉里乾坤”的匾额下。一位身着淡绿罗裙的小娘子静坐其间,纤长的睫毛在光影交错间投下一片朦胧暗影,宛若初春新柳拂水。
“小娘子年纪轻,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对面的锦袍男子斜倚凭几,腰间革带将圆滚滚的肚皮勒作两截,活像只系了绳的陶瓮。他捻着胡须嗤笑:“我醉仙楼在甘西路一十三家分号,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但凡是能入菜的原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这竹篮里,还能藏着什么稀罕物?”
白一一唇角微扬,素手轻叩竹篮。丝绢方帕掀开一角,露出三五枚浑圆的蛋——白皮如雪,黄皮似莲藕,青皮若雨后天晴。
掌柜喉头一动,正要讥讽,却见那纤纤玉指拈起一枚白皮鸡蛋,在檀木桌沿轻轻一磕。
“咔—”
蛋壳簌簌剥落间,竟透出琥珀般的澄澈光泽。白一一指尖轻旋,将那金玉似的蛋体高高托起。朝阳穿过雕窗,将蛋身映得通透如琉璃,在紫檀案上洒下一汪流动的光晕。
“这……”掌柜的瞳孔骤缩,肥厚的手掌不由自主伸出。
白一一却不言语,又取一枚青皮鸭蛋如法炮制。这次现出的蛋体竟如墨玉生烟,细看还有松针状的冰纹在光影中舒展,恍若严冬霜雪凝于琥珀之内。
“左手是黄金蛋,右手是水晶松花蛋。”她声音清凌凌的,“直接剥食鲜滑弹牙,若佐以热粥、凉拌…”
掌柜的突然掰开黄金蛋——溏心如熔金淌落,入口竟是绵密里裹着微麻,隐约还有松烟与茶香在舌尖缠绕。他喉结滚动三下,额角竟沁出薄汗。
白一一忽从袖中滑出一柄柳叶小刀。寒光闪过,水晶松花蛋化作六瓣墨玉莲花。她推过一盏茱萸醋汁:“烦请贵厨浇汁再尝。”
酸香激得蛋体纹理愈发晶莹,掌柜的连吞三块,突然拍案:“这松花蛋可还有别的吃法?”
“自然有。”白一一慢条斯理合上竹篮,“只是这秘方……”她指尖掠过篮中余下的几枚蛋,笑涡藏着半缕晨光。
白一一推门而入时,主位空置,只有那绿豆眼胥吏歪在次席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咔吧咔吧”地嚼着红枣干,枣核“噗噗”往地上吐,活像只嗑瓜子的耗子。
机灵伙计正要上前奉茶,白一一抬手一拦,接过茶壶,亲自斟了一杯碧青的茶汤,推到绿豆眼面前。
“裴大人久等了。”她笑得温软,声音却清凌凌的,像块裹了蜜的冰,“小女子初来乍到,多亏您照拂,今日特来讨教——这肉行的规矩,究竟怎么个讲究法?”
绿豆眼掀了掀眼皮,枣核“噗”地钉在地上,溅起一点灰尘。他掰着沾满墨迹的手指,一条条数过来:
“一、新户得找三家铺保,再割三斤‘刀头肉’祭关王爷。”
右手拇指短了半截,沾上墨渍在茶杯沿抹出一道黑痕,“二、每月二百文例钱,再加二百,能换‘免行钱’的牌子——有了它,官府采买才能分你一杯羹。”
中指“嗒”地敲在桌面上,“三、流水每百抽五,逢年过节另算‘孝敬’。”
无名指翘得老高,“四、方子得备案,吃死人好追责。”
最后小指一勾,笑得阴阳怪气,“五、新玩意儿得先给行首过目……小娘子那棒棒糖,怕是要切一半送郑爷尝尝鲜呐。”
白一一太阳穴突突直跳,面上却浮起更甜的笑:“大人说得这般周全,可小女子愚钝——入了会,能得什么好处呢?”
绿豆眼睨她一眼,突然从袖中甩出一块绿牌,朱印红得刺眼。
“瞧见没?有了它,胥吏抽查少一半!行会统一定价,没人敢压你的价,遇上闹事的……”他短了半截的右手拇指在喉间一划,“自有‘黑腰带’料理。想卖外县?缴了‘帖钱’,行会给你牵线搭桥——”
白一一盯着他指甲缝里的血渍,胃里一阵翻涌——前日那个摊贩,膝盖磨出的血痕还历历在目。
那人不过卖了几块发霉的杂面饼,就被“黑腰带”用麻绳捆了双手,像拖死狗一样拽过青石板路。粗粝的石子磨破了膝盖,血痕蜿蜿蜒蜒,像条瘦弱的红蛇,一路渗进青石板间永不见天日的缝隙里。
——搁前世,顶多是城管没收摊位、食药监开张罚单的事。可在这里,骨头的碎裂声和求饶的呜咽,竟成了集市最寻常的白噪音。
她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笑:“原来如此!只是这‘孝敬’……”
绿豆眼突然凑近,枣味混着口臭喷在她脸上:“小娘子这般伶俐,自然能谈个‘公道价’——”
“吱呀——”
房门被推开时,带进一缕穿堂风,窗户猛地一晃。
靛青长袍的中年男子缓步入内,袍角纹丝未动,像片刀刃无声滑过。他面容清癯,肤色苍白如冷玉,眼下积年的青黑在烛光里泛着乌青,细长凤眼半垂着,像尊泥塑的判官。
“都来了。”
三个字落地,屋里温度骤降。
绿豆眼胥吏“腾”地弹起来,满脸堆笑,活像见了鱼的猫。白一一慢半拍起身,指尖在桌沿一叩,算是见礼。
“郑爷,这位就是东市卖肉馍的伊小娘子。”绿豆眼弓着背引荐。
白一一刚要开口——
“小娘子好大的口气。”郑行首突然开口,指尖刮过茶盏:“‘甘西第一香’?肉行三十六家,可没听过这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