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敲打着音乐厅的玻璃屋顶,像一首无规律的即兴曲。程暖站在后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小提琴的琴弦,琴身上有几道细小的划痕,那是她七年演奏生涯留下的印记。
"五分钟后上场,程老师。"场务小声提醒。
程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这是她伤愈复出后的第一场正式演出,右肩那道十厘米长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三个月前那场车祸带走了她的乐团首席位置,却没能带走她对音乐近乎偏执的热爱。
舞台灯光亮起的瞬间,程暖闭上眼睛,让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在脑海中流淌。当她举起琴弓时,音乐厅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观众席传来低声的惊呼。程暖僵在原地,琴弓悬在半空。
"请各位稍安勿躁,电路故障,我们正在处理。"主持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程暖感到一阵眩晕,右肩的旧伤开始刺痛。就在这时,一束手机光亮从舞台侧面照来,一个修长的身影快步走到钢琴旁。
"借光检查一下线路。"男人的声音低沉温和,像大提琴的G弦。
借着微弱的光亮,程暖看见他蹲在钢琴旁检查电源。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手指修长有力,在琴键上轻敲几下,钢琴发出几个零散的音符。
"不是电路问题,是钢琴拾音器故障。"他抬头对程暖说,眼睛在手机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介意我用一下你的小提琴做个测试吗?"
程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琴递了过去。男人接过琴的姿势很专业,左手托琴颈的姿势像个经验丰富的演奏者。他简单地拉了几个音阶,眉头微蹙。
"E弦有点走音。"他说着,手指灵活地调整琴轴,"你平时用什么牌子的松香?"
"Pirastro的。"程暖有些惊讶他能听出这么细微的音差。
男人点点头,又拉了一段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片段,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程暖睁大了眼睛——这段即使是专业小提琴手也需要练习数月。
灯光突然恢复,刺得程暖眯起眼睛。男人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他有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略显苍白的肤色,左眉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
"许寒,钢琴调音师。"他将琴递还给程暖,嘴角扬起一个浅淡的微笑,"祝你好运,程首席。"
程暖还来不及惊讶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主持人已经宣布演出继续。她匆忙站回位置,却发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许多。
演出结束后,程暖在后台收拾琴盒,那个叫许寒的调音师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你的G弦在第三乐章时又走音了。"他递给她一张名片,"如果你需要定期调音服务,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程暖接过名片,上面除了名字和电话,还印着一行小字:"听见音符之间的沉默。"
"你以前是演奏者?"程暖忍不住问。
许寒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指了指她的琴,"你的琴音色很美,但配不上你的技术。你应该用更好的琴。"
这句话戳中了程暖的心事。她一直梦想拥有一把斯特拉迪瓦里,但那个价格对她这个刚复出的演奏者来说遥不可及。
"也许下次我可以帮你看看琴。"许寒说完,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得像钢琴的低音区琴弦。
一周后,程暖在公寓里练习□□亚夫斯基的《传奇曲》,门铃响了。透过猫眼,她看见许寒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琴盒。
"我路过听到你的琴声,"他举起琴盒,"想让你试试这个。"
程暖开门让他进来,公寓很小,琴谱和CD散落在各处。许寒的目光扫过墙上的演出海报和架子上排列的奖杯,最后落在她的小提琴上。
"这是..."程暖看着他打开琴盒,一把古旧的小提琴躺在深红色天鹅绒衬里中,漆面在阳光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
"1780年的瓜达尼尼,"许寒轻抚琴身,"音色比斯特拉迪瓦里更明亮,适合你的风格。"
程暖小心翼翼地接过琴,当她拉响第一个音符时,一种奇异的共鸣从指尖传来,仿佛这把琴一直在等待她的触碰。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只是借你试试。"许寒走到她的小钢琴前坐下,"介意我伴奏吗?"
没等程暖回答,他的手指已经在琴键上舞动,弹奏起《传奇曲》的钢琴部分。程暖不由自主地跟上,音乐如流水般在两人之间流淌。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不需要眼神交流,不需要数拍子,他们的呼吸和节奏自然同步,就像共同演绎过千百次。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程暖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这把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它喜欢你。"许寒轻轻合上琴盖,"下周六音乐厅有场室内乐演出,缺个小提琴手,有兴趣吗?"
就这样,程暖开始频繁地与许寒合作。他不仅是出色的钢琴伴奏,还是个严格的音乐伙伴。每次排练,他都能指出她最细微的失误,有时甚至让她反复练习一个乐句数十遍。
"音乐不是完美的技术,"他常说,"是完美地表达不完美。"
一个雨夜,排练结束后,许寒邀请程暖去他的工作室。那是一个位于老城区的 loft,一架三角钢琴占据了大半个空间,墙上挂满了各种弦乐器。
"这些都是你的?"程暖惊讶地问。
许寒没有回答,而是走到钢琴前坐下,"听过这个吗?"他弹奏起一段程暖从未听过的旋律,忧伤而美丽,像冬日里最后一缕阳光。
"这是什么曲子?"
"我写的。"许寒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抚过,"叫《离别前奏曲》。"
程暖注意到钢琴上放着一个药瓶,标签上的字太小看不清。许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迅速将药瓶收进了抽屉。
"胃药。"他简短地解释,"要喝点什么吗?茶还是咖啡?"
"茶吧。"程暖假装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走到书架前浏览他的收藏。大部分是乐谱和音乐理论书籍,但最下层有一个标着"医疗记录"的文件夹。
许寒端着两杯茶回来,看见程暖站在书架前,眼神闪烁了一下。
"你总是这么好奇吗?"他递给她茶杯,指尖冰凉。
程暖接过茶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那温度低得不正常。"你的手好冷。"
"血液循环不好。"许寒退后一步,走到唱机前放了一张黑胶唱片,德彪西的《月光》缓缓流淌。"我小时候的钢琴老师常说,冷手的人弹琴更敏感。"
程暖总觉得他在隐瞒什么,但音乐很快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许寒的唱片收藏令人惊叹,从罕见的早期录音到现代实验音乐应有尽有。他们聊音乐到深夜,当程暖准备离开时,窗外已是暴雨如注。
"我送你吧。"许寒拿出一把黑伞。
在等电梯时,程暖注意到许寒靠在墙上,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你不舒服?"
许寒摇摇头,却在电梯到达时突然踉跄了一下。程暖赶紧扶住他,触到他手臂的瞬间,震惊于他的消瘦——隔着衬衫都能感受到明显的骨骼轮廓。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许寒勉强站直身体,"最近工作太多。"
送程暖上出租车时,雨小了些。许寒站在路边,黑伞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只露出紧抿的嘴唇。
"周六见。"他说完转身离去,背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孤独。
程暖回到家,发现自己的琴盒里多了一本手写乐谱,是许寒那首《离别前奏曲》的小提琴改编版,扉页上写着:"给能听见沉默的人。"
第二天,程暖决定去许寒的工作室还乐谱,顺便问清楚他的健康状况。到达时门没锁,她推门进去,发现工作室空无一人,钢琴上放着一张字条:"去医院检查,晚上回来。"
程暖犹豫了一下,走向那个放着药瓶的抽屉。里面除了药瓶,还有几张医院的检查单。她颤抖着拿起最上面的一张,上面的医学术语她看不太懂,但"晚期"和"预后不良"几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你在干什么?"
许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暖转身,看见他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这是什么?"程暖举起检查单,声音发抖,"你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寒大步走过来夺过检查单,塞回抽屉。"这不关你的事。"
"我们不是朋友吗?"程暖抓住他的手臂,这次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消瘦,"至少告诉我这是什么病!"
许寒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一种罕见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会影响运动功能。"他轻描淡写地说,"所以我不再演奏了——手指不再听话。"
"有治疗方法吗?"
"延缓病情发展而已。"许寒走到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方悬停片刻,最终没有落下,"医生说我还有六个月到一年。"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击中程暖的胸口。六个月?那个在钢琴前优雅自如的许寒,那个能听出她琴弦最细微走音的许寒,那个写下美丽旋律的许寒,只剩下六个月?
"不,一定有什么办法..."程暖的声音哽咽了。
许寒转过身,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她。他的怀抱很轻,像怕碰碎什么。"音乐比生命更长久,程暖。记住这点就够了。"
程暖在他肩上无声地流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和药味。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将音乐视为生命的男人,而这段爱情从开始就注定是场悲剧。
程暖站在许寒的工作室里,手中的医疗检查单像一片枯叶般颤抖。纸上的医学术语冰冷刺骨:"进行性神经退行性疾病"、"预后不良"、"预计生存期6-12个月"。
"六个月到一年?"程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是什么意思?"
许寒静静地从她手中抽走那张纸,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的神经系统正在慢慢停止工作,先是手指,然后是四肢,最后是呼吸和心跳。"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窗,像一段杂乱无章的即兴曲。程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抓住许寒的手臂,这次不是为了感受他的温度,而是怕他像一缕烟般消失。
许寒的目光落在钢琴上,那里放着他未完成的乐谱。"告诉你又能改变什么?让你用怜悯的眼光看我?还是打乱你重返舞台的计划?"
"这不是怜悯!"程暖的声音陡然提高,"我..."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自己也不确定想说什么。我关心你?我在乎你?还是...我爱你?
许寒微微笑了,那个笑容里包含着太多程暖读不懂的东西。"来,"他走向钢琴,"听听我新写的部分。"
"现在你还想着音乐?"程暖难以置信地问。
"音乐是我唯一能留下的东西。"许寒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然后落下。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是那首《离别前奏曲》,但比上次更加丰满,更加...痛苦地美丽。
程暖站在那里,任凭音符像雨水一样冲刷着她。她突然明白了,对许寒而言,音乐不是逃避现实的方式,而是面对死亡的态度。
最后一个和弦余音袅袅,许寒的手从琴键上滑落,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程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握住了那只手。他的手指修长而冰冷,指腹上有多年练琴留下的薄茧。
"你的手在抖。"她轻声说。
许寒没有抽回手,"病情发作时会这样。有时候它们完全不听使唤,就像背叛了我的叛徒。"他试图用玩笑的语气说,但失败了。
程暖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那冰凉的触感。"我能做什么?"
"像现在这样听我弹琴就好。"许寒用拇指轻轻擦去她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还有,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我已经死了一样。"
这句话刺痛了程暖。她猛地凑上前,吻住了许寒的嘴唇。这个吻来得突然而莽撞,带着咸涩的泪水和无法言说的恐惧。许寒僵住了,随后回应了这个吻,他的嘴唇和她想象中一样柔软,带着淡淡的咖啡苦香。
当他们分开时,许寒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你不应该这样。"
"为什么?因为你快死了?"程暖尖锐地说,随即为自己的话感到羞愧,"对不起,我不是..."
"不,你说得对。"许寒苦笑,"正因为如此,你更不应该把感情浪费在我身上。"
程暖摇摇头,再次吻上他,这次更加温柔而坚定。"这不是浪费,"她在他的唇间低语,"这是我唯一确定的事情。"
那天晚上,程暖留在了许寒的工作室。他们挤在那张窄小的沙发上,许寒的手臂环绕着她,像保护又像依赖。窗外雨声渐歇,只剩下偶尔的水滴从屋檐落下。
"给我讲讲你的故事。"程暖说,"你是怎么从钢琴神童变成调音师的?"
许寒沉默了一会儿,程暖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在她耳边加快。"十五岁那年,我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获得了最年轻参赛者的称号。"他的声音低沉而遥远,"回国后,所有人都期待我成为下一个国际巨星。但十八岁那年,我的手指第一次背叛了我。"
程暖握紧了他的手。
"起初只是偶尔的麻木和刺痛,我以为是练习过度。但情况越来越糟,有时候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会完全失去知觉。"许寒平静地叙述,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诊断结果出来那天,我的老师哭了,而我反而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背负那些期望了。"
"所以你放弃了演奏?"
"不完全是。"许寒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我转向了作曲和音乐理论研究。调音师的工作是后来的事,它能让我继续接触钢琴,又不需要完美的技巧。"
程暖想起那把瓜达尼尼小提琴,"那把琴...它对你很重要吧?"
许寒的呼吸停顿了一秒,"它是我父亲的收藏。他去世前留给我两样东西:这把琴和一架钢琴。他说,一个真正的音乐家应该同时理解弦乐和键盘乐的灵魂。"
"你父亲一定很为你骄傲。"
许寒没有回答,但程暖感觉到他的手臂收紧了些。在沉默中,她听到了未说出口的答案。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时,程暖醒了。许寒已经不在沙发上,钢琴前传来轻微的声响。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见许寒正在用一只手艰难地记录乐谱,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微微抽搐。
"需要帮忙吗?"程暖问。
许寒吓了一跳,随即微笑,"你会记谱?"
"当然,音乐学院的基础课。"程暖在他身旁坐下,接过铅笔,"说吧。"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许寒哼唱着旋律,程暖将它们转化为纸上的音符。这是一种奇特的亲密,比拥抱更深入,比亲吻更私密。他们共同创造着某种将比他们更长久的东西。
"这里,"许寒突然停下,皱眉,"中提琴部分需要更厚重的音色,像秋天最后的落叶。"
程暖按照他的要求修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首曲子...是为弦乐四重奏写的?"
许寒点头,"加上钢琴,实际上是五重奏。我想在...离开前完成它。"
程暖的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无意义的线。"它有名字吗?"
"《暖》。"许寒轻声说,目光没有离开乐谱,"以你命名。"
程暖的眼眶再次湿润,但这次她没有让泪水落下。相反,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小提琴,"弹给我听完整版。"
许寒犹豫了一下,"还不是很完美..."
"完美不重要,记得吗?"程暖引用他自己的话,"重要的是表达。"
许寒笑了,那是一个真实的、明亮的笑容,让他的眼睛在晨光中像融化的琥珀。他开始弹奏,程暖的小提琴加入进来,两种音色交织在一起,像两条终于汇合的溪流。
音乐进行到一半时,许寒的右手突然僵住了,手指痉挛地卡在琴键之间。他猛地抽回手,脸色变得煞白。
"又发作了。"他咬牙道,用左手死死按住右腕,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神经的背叛。
程暖放下琴,握住他的双手,轻轻按摩那些抽搐的手指。"深呼吸,"她低声说,"医生说深呼吸有帮助吗?"
许寒点点头,跟着她的引导调整呼吸。渐渐地,手指的痉挛减轻了,但仍在微微颤抖。
"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了。"许寒的声音里带着程暖从未听过的脆弱,"有时候我甚至拿不住一个茶杯。"
程暖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就让我来帮你拿。"
许寒看着她,眼中的情绪如此复杂,让程暖的心揪成一团。"你不明白,程暖。这还只是开始。很快我就不能自己吃饭、穿衣,甚至...呼吸。"他抽回手,"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个过程。"
"但我想看,"程暖固执地说,"我想记住你的每一个样子,不仅仅是现在这个能弹钢琴的你。"
许寒摇摇头,"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的是没有足够的时间。"程暖站起身,拉起他,"来吧,今天不是要去医院复查吗?我陪你。"
许寒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你的日历上标记了。"程暖指向墙上的日历,今天的日期旁边写着"CT 10:30"。
许寒的表情变得复杂,既感动又抗拒。"你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