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六年,春。
长安城内柳絮纷飞,正值宫中设宴赏花时节。沈清歌随父亲沈丞相入宫,一袭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素净得与满园姹紫嫣红格格不入。
"清歌,今日太子选妃,你且收敛些性子。"沈丞相低声嘱咐,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几位盛装华服的贵女正朝这边张望。
女儿却只将怀中桐木琴抱得更紧,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琴弦:"父亲明知女儿志不在此。"
话音未落,忽闻内侍尖声唱喏:"太子殿下到——"
园中霎时鸦雀无声。沈清歌抬眸望去,只见九曲回廊尽头,身着玄色蟒袍的青年踏着满地落英而来。他眉目如画,偏生眼底凝着化不开的寒霜,腰间玉佩随着步伐轻响,竟比园中乐师的编钟更清越动人。
"那就是太子萧景煜?"清歌轻声问,指尖不慎勾动琴弦,发出"铮"的一声清响。
这声响在寂静的御花园里格外突兀。萧景煜脚步微顿,目光如电射来。沈清歌不躲不闪,直直迎上那道视线,恍惚间竟觉得他眼中寒冰似有消融之意。
宴至中途,皇后提议各家贵女献艺。轮到沈清歌时,她只淡淡道:"臣女愚钝,唯琴艺尚可入耳。"
素手轻扬,《凤求凰》的曲调便自指间流淌而出。琴音初时清冷如高山积雪,渐渐转作缠绵似春溪潺湲,到最后竟隐隐透出金石之音。满座皆惊,连萧景煜手中的玉杯都忘了放下。
曲终时,忽有箫声自水榭传来相和。众人回首,竟是太子不知何时取了玉箫,将最后一段旋律续得荡气回肠。沈清歌望向水榭,正对上萧景煜灼灼的目光,心头蓦地一跳。
宴散后,沈清歌独自在梅林徘徊。忽闻身后脚步声,转身便见萧景煜立在月下,手中握着那支白玉箫。
"沈姑娘的琴艺,当得起'清歌'二字。"他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不知可愿再为本宫弹一曲?"
自那日后,萧景煜常借故造访丞相府。有时是讨教琴艺,有时是商议政事,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对坐庭前,看一院梨花纷飞。沈丞相看在眼里,却始终蹙着眉头。
"太子与肃亲王党争正酣,此时接近我沈家,未必是真心。"那日父亲的话犹在耳边,清歌却只是摩挲着袖中玉佩——那是三日前月下分别时,萧景煜亲手系在她腕上的。
"清歌,待来年春暖,我必以凤冠霞帔迎你入东宫。"他当时这样说,眼底的坚毅让她想起初见时那缕破冰的春光。
然而未等到春暖,一道圣旨便如惊雷劈下。那日沈清歌正在绣一幅鸳鸯戏水图,忽闻前院喧哗。侍女跌跌撞撞跑来,脸色煞白:"小姐,宫里来旨,将您许给肃亲王做侧妃!"
绣花针猛地扎进指尖,血珠洇在鸳鸯羽翼上,像极了那日御花园里凋零的杜鹃。
"太子呢?"她听见自己声音飘忽得不似人声。
"太子殿下...被赐婚大将军之女,下月完婚。"
沈清歌怔怔望着染血的绣绷,忽然轻笑出声。原来那日父亲欲言又止的,是这个结局。太子需要军权巩固地位,而沈家作为文官之首,皇帝怎会允许两家联姻?
大婚前夜,沈清歌收到一封没有落款的信笺,只画着一弯残月映照着冷宫偏门。子时三刻,她褪去钗环,素衣散发地赴约。萧景煜已在墙下等候多时,眼底布满血丝。
"跟我走。"他一把抓住她冰凉的手,"江南有我旧部,足够我们隐姓埋名..."
话音未落,四周突然火把大亮。肃亲王带着禁军从暗处涌出,冷笑道:"太子殿下好雅兴,大婚前夜还与臣弟的未婚妻私会。"
萧景煜将沈清歌护在身后,玉箫已出鞘三分:"萧景明,你设计我?"
"设计?"肃亲王抚掌大笑,"是父皇疑你结党营私,特命我盯着沈家。没想到..."他意味深长地看向沈清歌,"沈姑娘果然情深义重。"
沈清歌感到萧景煜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突然挣开他的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奔向不远处的太液池。
"清歌!"萧景煜的嘶吼划破夜空。
池水没顶的刹那,沈清歌想起初见时他眼中的冰雪。若能重来,她仍会选择融化那层寒霜,哪怕代价是万劫不复。水灌入胸腔时,她恍惚看见岸上有人影跃入水中,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
永和十七年清明,新帝萧景煜独自站在太液池边。池中荷花初绽,恰似那日她裙角的绣纹。内侍来报肃亲王党羽已尽数伏诛,他恍若未闻,只将一枚染血的玉佩沉入池底。
玉佩上刻着两行小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永和十八年冬,大雪封城。
萧景煜踩着肃亲王党的鲜血登上九五之尊。登基大典那日,礼官捧着先帝遗诏高诵"皇太子景煜,仁孝天植,睿智夙成",他却只盯着太和殿檐角垂下的冰凌——晶莹剔透,像极了清歌投湖那夜凝结在她睫毛上的霜花。
"陛下,该受百官朝贺了。"内侍总管王德顺小声提醒。
玄色龙袍掠过丹墀,十二旒玉冠下的面容比雪还冷。当群臣山呼万岁时,新帝的指尖正摩挲着袖中半块残玉——这是去年禁军打捞太液池时,从淤泥里挖出来的。
"查。"登基后的第一道口谕,萧景煜只说了一个字。
三个月后,刑部大牢的惨叫昼夜不息。肃亲王萧景明被削去手足,做成人彘囚在酒瓮中。那些曾参与构陷沈家的官员,头颅挂满了朱雀大街的槐树枝桠。京城百姓都说,新帝的怒火比去冬的雪灾更可怖。
只有王德顺知道,每逢十五月圆,陛下都会独自前往冷宫偏殿。那里保持着永和十六年的模样——案几上摊开的《诗经》停在《关雎》篇,绣架上半成的鸳鸯戏水图还留着褐红的血渍。
"清歌,今日朕杀了兵部侍郎。"萧景煜对着空荡荡的寝殿自语,手指抚过积尘的桐木琴,"他当年在父皇面前说沈家结党营私..."
琴弦突然"铮"地一响。窗外北风呜咽,吹灭了唯一一盏宫灯。
***
太医署的脉案记载:承天元年春,帝患头风,夜不能寐。其实萧景煜清楚,自己的病根不在头,而在胸腔左侧那个血淋淋的窟窿。每当他闭上眼,就会看见太液池的水漫过清歌苍白的脸,而她腕上系着的,正是他送的定情玉佩。
"陛下,老臣新配的安神汤..."老太医战战兢兢捧上药碗。
萧景煜挥手打翻瓷碗,墨色药汁泼在奏折上,晕开一片狰狞的痕迹。那是江南巡抚的密报,说发现疑似沈家小姐的孤女在姑苏浣纱。这样的消息三年间出现过十七次,每次禁军快马加鞭赶去,带回的都是失望。
"继续找。"他碾碎案上玉镇纸,碎片扎进掌心,"把江南翻过来也要找!"
暴雨倾盆的夜里,萧景煜常梦见清歌站在太液池畔对他笑。醒来时枕畔湿冷,分不清是汗是泪。有次梦得太真,他竟穿着中衣赤足奔出寝殿,惊得值夜侍卫跪了一地。
"都滚!"帝王嘶吼着推开众人,踉跄扑向汉白玉栏杆。池面被暴雨砸得支离破碎,哪里还有梦中人的影子?
王德顺壮着胆子举伞靠近,听见陛下对着虚空喃喃:"你明明答应过...等春暖和..."
***
承天二年秋,萧景煜在肃亲王府密室发现一匣密信。烛火下,先帝朱批刺得他双目生疼:"沈氏女若入东宫,外戚势大,当早除之。"最后那封更是字字诛心:"景明所请准奏,太液池工程需加紧。"
"原来如此..."萧景煜低笑出声,忽然喷出一口鲜血。信纸上的朱砂印迹被染得更艳,像极了清歌指尖血滴在绣绷上的模样。
翌日早朝,百官惊见年轻的帝王一夜白头。更可怕的是他当庭修改祖制,宣布永不立后。当礼部尚书据理力争时,萧景煜竟轻笑:"爱卿可知,朕的皇后早在三年前,就睡在太液池底了?"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那日后,太液池周围筑起三丈高墙,唯有帝王可持钥入内。宫人们传言,陛下常在月夜听到池边有琴箫合奏之声。
***
承天三年腊月,最后一个肃亲王党羽被凌迟处死。庆功宴上,萧景煜饮尽一壶烈酒,忽然起身离席。
"陛下?"王德顺慌忙追上。
"朕去...看看她。"萧景煜解下腰间龙纹玉佩递给老内侍,"这个赏你。"
高墙内月光如水,太液池面结着薄冰。萧景煜轻抚冰面,恍惚看见清歌在冰下对他伸手。她腕上的红线还是那么鲜艳,系着的玉佩正是他当年送的定情信物。
"臣女愚钝,唯琴艺尚可入耳。"记忆中少女的声音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