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洱市飞到平连港,飞行时间约三小时二十一分钟。无相休假来送他,坐在连排凳上环视这座钢铁巨兽,巨大的荧幕上不断显示着航班班次和时间,周围人和亲人朋友们分别,无声而有声的氛围。他们首次分别两个月,上次只是分开半个月巫镇裕都觉得全世界均在落雨,揣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如同老妪,张着眼想起无相像是上个世纪的人。
无相看穿他的焦虑和恐慌,攥住他的手指,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他的眼,不在意与淡漠似乎才是真正的无相。“我就在家里等你,晚上挂电话给我。”他说。巫镇裕用力点头,翻来覆去地叮嘱他在生活上的细节,譬如睡觉锁门,出门检查煤气等等。无相任由他一遍遍地说,自己也想和他那样能一直说个不停,可惜语言实在不是他的天分。
临分别时,巫镇裕塞他把厚厚的现金,这是他另外兼职的薪资,扳起他的脸亲吻嘴角,看进他的眼。巫镇裕有双安静悲伤的眼睛。
“真的要等我回来。”
“嗯,会等你的。”
巫镇裕抹去泪光,去往发誓再也不回去的平连港,命运就这么可笑。说再也不却不得不,说真的就变假的,说永远则只剩片刻。嫌人生太长时它无穷无尽,嫌短时日月如梭。真是无穷无尽且令人厌烦的生命规律。无相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在心中祈祷,希望你在平连港不会断送人生。
有点微弱的阳光,他压低帽檐,回到攸贤区,坐在火烤过的长椅上,仰起脸只看见游云。单丰禾来和他会面,清瘦了许多,戴副黑框眼镜,穿薄长袖,颇迟缓地坐到他身边,没觉得烫,晃着脚。
升学考试把她的许多精神面貌摧毁殆尽。准备考试的同时要准备硕士的毕业论文,成天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图书馆,导师早早地开价十万的毕业保证,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暗示得极其到位。她为此心力交瘁,像是重新再认识了一遍成年人的社会。
昨天,她把东拼西凑出的十万元打到导师指定的账户,然后查询复试分数,提交论文初稿,忽然有种未来无望的感受。在宿舍里痛哭后决定约无相出门走走。
她的分数比去年院校分数线高出近三十分,基本上只需要等待出拟录取的名单后提交资料即可。剩余的时间就是处理掉硕士论文,参加答辩,不会比那时候更辛苦了,心情却沉闷不已。
“你考试失败了吗?”无相明知道她不会失败仍然这样问。她摇头,解释说不可能在考试失败。
“那就是在生活上失败了。”
她不置可否地偏身和无相对视,觉身体沉重道:“怎可能在生活中大获全胜呢?我只是觉得越来越看清这个社会,却越来越看不清我自己,要念书的是我,觉得学术真相不符合我的想象的人也是我。我真矛盾。”
“不要以为看得清是人生常态,看不清才是常态。”无相品读出她感到不适的原因,捡起脚边的树叶递给她。秋天来了,树叶飘飘荡荡,无限的哀愁将要从树梢坠落。她接过树叶,忽然掉眼泪,眼泪就是果实,哭过以后所有的忧虑均会成为希望的种子。恭喜你考上博士,恭喜你即将成为科学家。
她瓮声瓮气地问起他与巫镇裕的近况,忙考试忙毕业没怎么关心他们。他噘起嘴吹气,慢悠悠地说巫镇裕去平连港拍戏了。她问什么时候走的?他讲刚刚。单丰禾立马从一种情绪跳到另一种情绪的池塘中,好大声地问那怎么不跟我说,我去送送也好哇!他摇头,巫镇裕不会想你去送。他还讨厌我啊?真是个幼稚鬼。
无相勾起嘴角,双手撑在身后,用阅读书籍的口吻说:“巫镇裕就是不容易改变观念的人,不用管他。”
他们手挽手叫车,单丰禾要带他好好地玩一场,坐在计程车里,肩膀挨肩膀。他问起栾文华和裘楚云。她立刻哎哟哎哟地叹气。她们在不同的导师名下,意味着每个导师的“毕业保证”是不同的。栾文华看起来软,实际上极其硬,她的导师开价二十万,她不肯给,正在和导师拼杀,实际上就是任由导师折磨不松口。裘楚云则是因为在做导师手下的项目快没时间喘气,前两天还在和她哭过,哭完又回实验室。
无相似懂非懂,明白是在忙,不懂忙的本质原因是导师与学生的权力不对等而导致的压倒性的剥削。这种剥削难以消除,带来的伤害更是具有毁灭任意人的威力。单丰禾说你真是一个孩子——顿了顿补充道,但有时候比我们更像成熟人。无相懵懂地笑。
他们去逛街,坐在装潢精美的咖啡厅里说话,蹲在路边吃炸物,逛许多家精品店。单丰禾给无相买对蓝宝石似的花朵耳夹,请他看电影。他想了想,指着一家名字怪异的店门说我们去这里吃饭吧。单丰禾挽着他讲日料也不错。他没问什么叫日料,和单丰禾走进去,看到炙烤的虾子和捏成团的米饭就知道了。是卡沙蜜。单丰禾问卡沙蜜是什么?他说就是这种吃法。
以前他在门槛上参加过卡沙蜜,跟他同龄的孩子举办的,他还记得那个孩子的名字,婺言。婺言十二岁时淹没在河里,他就再也没有参加过卡沙蜜。现代社会中的卡沙蜜就是日料。他很开心能在这里抓到熟悉的一角,结账时先单丰禾一步伏在收银台旁数钱结账。单丰禾开玩笑说头回被小孩子请客。他笑盈盈地。
分别前,他在精品店看见一个很像浚酉的毛绒小狗,翻看吊牌发现只要七十块钱,立刻决定要买。单丰禾想替他付钱,他拒绝了,说是买来送给别人的,要花自己的钱。他们约定下次见面时给对方买礼物,挥挥手,太阳也回家。
家还是家,少了巫镇裕就有种重构的感觉。他跟小芭打招呼,想说的是哈喽小芭,哥哥回来咯,真正说出口的是你要死了。精神遭受重击,抱鱼缸到窗边的地面,蹲着凝视它。小芭看起来并不像会死,蓝尾是绸缎的光泽。他紧盯着小芭,势要看见它死亡的过程与结局。窗外斑斓的光线溅到脚边,使得水波的颜色产生变化。
“你不想它死吗?”男人的声音在室内荡起,无相没有抬头,闻出来是长恒山的怪人。他从窗户闯入他们的小空间,没有身体,一颗头在他周围翻滚。骨碌碌的声音令人想起弹珠,可惜这是颗丑陋的人头。
“我有办法让它不死,你想不想试试?”
“变成你这样吗?”
笑声如血泊。他问变成我这样不好吗?无相没答,起身到厨房抽出十五厘米左右,常被巫镇裕用来切水果的刀。刀尖垂直于地面。他在房间里滚动地发出引诱的声音:那条狗真的很自私,一个人独享长生,让其他人统统去死,老死、病死、暴毙,经受死亡和孤独带来的痛苦,而它却不必要。这不公平对吧。只要你愿意,谁都可以不死,这条鱼可以,巫镇裕也可以,你也可以。活着不好吗?他追寻着这颗模糊的头颅,在其静止的瞬间猛扎下去,刀尖与颅骨接触打滑,明确的金属断裂声,刀尖射入他的右眼。它的头皮被削下大半,拖着脸皮头皮在地上滚出血痕。
“无相,这是你的名字吧。它快要死了哦,你不想帮帮它吗?”
“就让它死。”无相闭起右眼,血汹涌瀑出,染红衣领,一步步走向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二哥是‘独享长生’,他的痛苦、挣扎、无望、被否认的主体性你就选择视而不见吗?我二哥是最善良,最勇敢的人。而且,死亡从来是奖励不是惩罚。”
断刀扎进他的眼眶,无情地搅动,杀不死他。无相知道这样杀不死他,于是轻声诵念生咒,一切应死而未死的生物都将在咒文中死去。他挣扎大叫,撞翻鱼缸,从无相手中脱出,飞出窗,远去。下次见面,无相真的要杀了他。
房间里响起电话铃声,小芭挣扎的声音夹杂其中,他因失血和疼痛而呆愣,先捧小芭到洗手池里放水养着,然后才去抓手机,在第二通电话的尾声接通电话。巫镇裕是会把手机打没电的那种人。
“喂,巫镇裕。”
“怎么接电话这么慢,在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