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时已经临近五十,路将宁二话不说就往校园里跑,却被身后的阿嫲及时喊住。
他疑惑地回头望,却见阿嫲兜里拿出一个红色物件。
“少先队员要戴红领巾。”阿嫲把红领巾整理好,系在孙子崭新柔软的绿校服领上。
路将宁不禁在心中失笑,他都忘记自己现在是小学生的事情了,一心想着赶紧去找教室。要不是阿嫲,他怕是要被老师训斥,说不定再严重一点儿,是要在国旗下念检讨书的。
他倾身抱抱阿嫲,与她再见后,转身急匆匆地朝着记忆里的楼层跑去。果不其然,在教学楼最顶层,他进入二班,在讲桌上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对应之后,他便立马走向桌位。
坐下之后,他没有立即收拾书包,而是围着教室看了一遍。
这个点,除去在卫生区内扫垃圾的值日生,几乎人都齐了,来来往往的小孩子,在他的眼中瞧着尤为诡异。他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重生回小学时代的现实,明明在高中做梦回到小学的人也是他本人,可现在真的发生了,他仍是觉得荒谬怪诞。这不科学。
正当他低下头去拉书包,准备坦然面对现实时,一道略显稚嫩的冷音响起:“喂,快要上课了吧,你坐我位置做什么,赶紧让开。”
路将宁拿课本的手一顿,闻声连忙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竟然在那人脸上看见了自己的脸!唯独有点儿不同的地方,那便是站着的这个男生的眼神偏犀利冷漠,被他盯时仿若被冻在冰里。
他的迟钝被男生尽收眼底,男生心中的不耐烦跃升脸面,眉眼处的躁意越扩越大。二话没说,他一把提起路将宁的书包,将其粗暴地撂在邻桌上,指着那里说:“那里才是你的位子好吗,我看你是发烧烧坏脑子了吧?”
“我……”路将宁想反驳,可对着自己的脸与相对陌生的环境,以及周围的同学在听到他们这边的争执声后投来的注视,他就开始有意识地退缩,“可表上写的名字是路将宁。”
男生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哦,那你叫路将宁啊?麦望安,你连我的名字你都抢。”
路将宁被他盯得没了底气,他翻开桌面上的语文书,首页上写着明晃晃的三个字,是本该属于他的名字:“我不叫路将宁吗……你说我叫麦望安,可是我从来没有过这个名字。”
二人之间一片死寂,周围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时不时的笑声让越发窘迫的路将宁的脸色变得绯红。他从位置上站起来,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几乎共用一张脸,且个子看起来也是一模一样的男生,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在长久地注视下,男生再次开口:“你叫路将宁那我叫麦望安啊?麦望安,我说你脑子是不是还丢在家里呢?赶紧回去找找看吧。”
同学之间发出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笑声。
路将宁被骂得脸红体热,而男生说完后就没有再去搭理他,转而走回到还存有余热的凳子上,一屁股坐下,倒头就开始闭目养神。他站在过道上,无措地看着男生的黑发,想要问些什么时,又被赶来上课的老师给厉声打断。
老师腰间戴着扩音器,沙哑带刺的声音立马扩散到教室里的各个角落:“上课了没,都在这里站着干什么,你们知识点都背过了?”
话音刚落,同学们纷纷而散,只剩下路将宁还魂不守舍地站在过道上,看着那个男生。
“麦望安?”老师已经站上讲台,“怎么还在那里站着呢,耳朵是聋了还是怎么了?”
“老师,”第一排有一个白净的男生举手报告,满脸堆砌着笑,“麦望安说他不叫麦望安,他说他才是路将宁,所以不愿意回去。”
这话一出,班里其他同学齐声发笑,连同讲台上翻书的老师也轻笑一声,随后立即恢复严肃貌,只是眼里还残留着古怪的笑意。她看向已经慢吞吞坐到位子上的学生,关心道:“麦望安啊,你是不是生病还没有好彻底呢?”
这句话其实就是最单纯不过的关照,没有嘲讽的含义,但学生们听不出,此刻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在这个话题上,经老师一问,于是便哄堂大笑,以为老师带着头嘲笑同学。
路将宁已经无地自容了,他本就是个脸皮薄又好面子的人,被小孩子和老师齐笑,顿时觉得全身置于火焰中,他要被这些话给烧死了。
“没有……”他不敢抬头,一边低着头无目的地翻书,一边回答,“我生病好了……”
他的声音小,能听见的也就旁边几个,讲台上的老师大概是听不见的,不过她也没有继续打算问下去的意思。见人已经低头,她一眼就看穿孩子多半已经发窘,赶忙严厉地制止班内肆无忌惮的笑声,拿出粉笔准备开始讲课。
待逐渐进入课程正轨,路将宁紧绷的心才随着同学们注意力的转让而松懈。这节课他没有听多少,他的余光一直偷瞄邻桌的男生。
那男生不再是课前睡觉的姿势,松松垮垮的,撑着下巴,软塌塌得像一摊泥似的,睡眼惺忪地听着讲台上数学老师在讲授公式转换。
在观察期间,他想,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恙口中所言的那个性格与他大相径庭的自己了。
“我找几个同学爬一下黑板啊。”
此话一出,班里再次寂静,就连路将宁这种大学生也禁不住这种恐吓。他低头,手不停地演算着,实际纸上都是奇形怪状的火柴人。
“路将宁,你来黑板上算一算。”
应激一般,班里突然有两个人站起来。
“麦望安,你站起来干什么?”老师诧异地问道,班里又有起哄的趋势,在被问的人支支吾吾时,她大概也猜到了原因,“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路将宁了吧,你让别人怎么办?”
“我……”路将宁脸红得要滴血。
随着班里的笑声渐高,老师打住:“那你也别坐下了,和路将宁一起来黑板算题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跟在男生的身后,慢悠悠地跨上讲台。犹记得黑板升级是在高中发生的事情,现在的黑板是最旧式的一整块黑色墙壁,老师若想喊人爬黑板做题,首先会用粉笔手动将黑板分为几等块,以此来方便学生在书写过程的时候不会串到别人的领域。
路将宁被分到最右边的一块,紧挨第三块的男生。解算期间,他总会偷看那个和自己长相相同的人。并非是不会做而去看,而是惊讶那人从上讲台后就一直把玩着手里的粉笔,属于他的解题领域就只有一个解字,其余的地方完全空白着。
随即,他在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人不会。可又怎么可能呢?前世的他虽说学习不是次次数一数二,但在小学期间也是名列前茅,像这种数学例题完全不在话下,怎么可能像根木头一样,直愣愣地傻站在讲台上啊!
性格会导致成绩的优劣吗?这人真的是他吗?
“路将宁,不会就下来,别站在上面给我丢人现眼了。真不知道整天来学校干嘛的。”
老师发话后,男生转身丢下粉笔,抬脚就离开讲台。随后路将宁也跟着一起,亦步亦趋地跟在男生身后,一同随他站在讲台边缘,等待着其他同学算完后,老师上台公布结果。
在等待期间,路将宁垂首观察自己今日的着装。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看着看着就瞄到身旁的人身上。从鞋子到裤子,然后沿着慢慢往上,目光掠过垂在身旁的胳膊,来到白皙稚气的脸蛋儿上。由于侧着脸,他看不太真切,可他确信自己不会误判这张属于他的脸。
他看得太认真,没注意到男生早已扭过头来,目色不善地盯着他:“干嘛,你有病?”
路将宁默默地移开了视线,重新垂下头。
直至现在,他仍旧是不明白。若眼前这个与自己面孔如此相似的人就是他自己,那为什么他与自己的想象还是有点儿出入?明明他想过,这样性格的他应该学习很不错才对。
还有,他当然知道要区分名字,可为什么他不叫路将宁,反而叫麦望安了呢?
他很想询问恙缘由,但恙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它也不是系统,无法给予相应的答复。
——
现在,麦望安已经认准麦望安这个名字,就像他知道自己重生回五年级的事实,虽然不科学但确实发生了。既来之则安之,那他便也认了。
讲台南面的两个同学一前一后下台后,老师戴着扩音器再次上台,她当场就指着唯一一片空白的黑板,逮着路将宁一顿输出批评。
在路将宁被训话时,麦望安有过一次目光转让,那张熟悉的脸不像儿时那样乖巧,反倒洋溢着叛逆的光。路将宁没有抬头,他的视线一直平静地垂落在地上,从老师的角度看,大概会认为他在听训,但实际上,麦望安从自己所在的位置看向那张脸,没有实质性的反思与理解,有的也是眉宇间浓厚的困倦与不耐烦。
太不懂事了,这是麦望安的第一想法。除此之外,他气愤的是有人顶着与他相似的脸和相同的名字去当差生,单是这一节课,他已经不知道从老师口里听见多少次熟悉的名字,虽说前世他学习中等,但好在从没让老师这样操心过,更不会被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评。
麦望安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过好在下一秒,老师宣布爬黑板的四人中,只有他是将题目解析过程书写得最详细清晰的那个,并在口头赞扬他时,他才称心满意。
大学生做童年的小学生题目,绰绰有余。
“都回去吧,”老师最后恨铁不成钢地睨了眼路将宁,“路将宁,有这么困吗?还有几分钟下课,你回去站在位子上清醒清醒吧。”
麦望安走在路将宁跟前,听见老师的呼唤后一愣,随即想起这不再属于他的名字。他仅是寻思一秒,就重新提起脚步回到位子上。
下课后,麦望安很自然地朝邻桌的位置上看过去,那里空空如也,人早不知哪儿去,桌上的书本倒是整齐,桌洞里塞得也满满当当。
“喂,同桌。”左胳膊肘被撞了两下,麦望安扭回头,看见一个大眼长发、略显秀气的女生喊他,“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啊?好邪门的,我还以为你被不干净的东西夺魂了呢。”
回想起不久前自己的举动,在旁人眼里确实很是怪异,麦望安不由得尴尬一笑,来缓释紧张:“我发烧了,感觉自己烧糊涂了……”
“不过你倒是比从前聪明了呢,”同桌示意他看黑板上已经被值日生擦掉的字,“以前你爬黑板做数学题可是要磨磨蹭蹭好半天。”
“……”
麦望安笑着,脑海中闪过儿童时期的自己的各种囧态。在小学和初中,数学是他极其不擅长的一项科目,每次上数学课前,他都会照着全解的答案,用铅笔在课后例题上做标记,以防被数学老师叫去爬黑板。小孩子好胜心强,这件事他一直瞒着,从未让别人发现过,即便其他同学都抄过,可他就是要死鸭子嘴硬,把算出结果的功劳归功于自己。
当然,像同桌口里说的磨蹭好半天,那就是意外事件了。数学老师当然知道学生们会对课后习题做什么手脚,所以她每次让同学爬黑板的题目都是经过二次改造的。照老师的话来说那就是要会举一反三,偏他是原题都需要抄才半知半懂的人,所以只有干瞪眼的份。
默默地,麦望安把数学课本压在手下,在同桌离开位置后,急忙掀起几页看了看。果不其然,他还是在课后习题上头做了轻微手脚。
他无奈,小偷似的背着其他学生,用橡皮擦把数学书擦得一干二净,这才肯放下心来。
到底体内还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在逐渐接受自己是麦望安这个事实后,麦望安已经不会被各科老师对路将宁突如其来的喊名给吓到浑身一颤,然后再老老实实地站起了。两节课的时间,他大概捋清思绪,想着现在的路将宁或许就是前世自己心中总是幻想的那个人,而在他晕倒前,恙也明确提及过这个话题,所以他们二人现在看起来才会特别像同一个人。
因为他们本质上就应该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