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丫鬟知道相爷今晚这是要睡在这里,吩咐人下去备水。
给她梳发的丫鬟瞧她的眼神,令顾卿然想起一句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丫鬟都以为她是要与徐寂行鱼水之欢,还特意关照她,若是相爷要得狠了,她方才病好,不能由着相爷来。
至于下人新送进来的那避火图,她看得脸热,囫囵翻了两页就藏进了橱柜里。
明明他们只是盖着同样的锦被睡觉罢了,还要在旁人眼里演出亲密无间的模样,令她有些羞耻。
徐寂行上榻时,她在看话本,是个欢喜冤家的话本,看到有趣之处时,她轻笑出声。
见徐寂行来,顾卿然就将话本合上,准备睡下。
“在看什么?”
他的嗓音素来平静无波,却别有一股肃压的意味,顾卿然虽不像下人那般惧怕他,偶尔也会生出些离他远点的念头。
“话本,你不是说,我看话本也不能在外人面前看吗,我就收起来了。”
徐寂行又不说话了,他今日未带书上榻,顾卿然不大自在地向床榻里面挪了挪。
过了好半晌,她以为徐寂行算算时辰差不多了,该去叫水的时候,徐寂行问她:
“话本讲了什么?”
顾卿然回忆道:“讲的是巷口里,邻近的两户人家,从小结娃娃亲的故事。”
她觉着这话本还挺有意思,忍不住多讲了两句:“订了亲事的男子与女子虽从小结识,但面上却总是看不惯、过不去,后来历了些波折,最后还是成亲,恩爱此生。”
“你觉得他们这样很好?”
徐寂行转过眸看她,她穿着雪白的里衣,面颊微微泛红,捏着自己的手指,眼里有亮意。
“对啊,从小便认识,自然是不一样的情谊。”
徐寂行也不说什么,他下了榻,去叫水。
过了一会,他再回来的时候,顾卿然已经躺下来背对着他。
数重床幔被放下一半,锦衾里凸出小小身形,顾卿然闭着眼假寐。
徐寂行脱了外袍,熄灯躺下。
寅时,窗外只隐隐透了些微薄的光进来,床幔微晃,徐寂行一向浅眠,稍有动静,他睁开了原本陷入梦境的黑眸。
他已有近半月未与人共榻,未躺下之时,不觉有什么,待一方床帐之间,身侧有人酣睡,带着点独属于她的幽香贴上他的肩膀时,一切都不太一样。
徐寂行梦境的开端,是在江南外祖家。
“你是京城徐家的嫡长子,是徐家未来的家主,你要超出旁人一截,回了京,才能继承徐府。”
书堂里的少年点点头,青涩未退,眼中隐隐有骄矜与渴望。
他早慧却不寡言。因着在江南那处,他是超出凡俗的天之骄子,本就是身份尊贵非凡的世家嫡子,十岁便能写出令夫子叫绝的文章,引得书堂里一众人追捧他,求着他,讨好他。
他日日被缠着,再强撑孤矜的性子也被磨得平易了些,平日里提笔帮人改文章,看辞赋,闲暇时与人出去踏青赏景,在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玩得开怀时也有过晚不归家的时候。
只是每年母亲与父亲来看他时,他总要表现得端方、矜持、孤傲。夫子说,这是父亲与母亲对他的期待,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他们失望。
他十一岁那年,外祖家的公子,与他年长六岁的表哥,失手打死了巡抚家的一个亲信。
恰逢母亲一年一次来看他。
“你把这件事认下,母亲便给你绣个香囊,母亲最疼你。”
少年皱眉后退,望向冰凉石阶下被白布盖着的尸体,露出抗拒与求助的神情。
过了良久,他竟点了点头。随后,他笑了笑,央求母亲,能不能绣一个兰花图案的给他,他去书堂里佩戴在腰际。
一年后,母亲带着弟弟来江南接他上京。
那种自幼时便萦绕着他的不安渐渐明朗。他与母亲、弟弟同坐马车,母亲与弟弟靠得近,弟弟困了,肩膀搁在母亲的肩头,神情放松亲昵,后来弟弟哭了,哭着说江南这么远,比起京城来差远了,他不愿再来。
他身形一僵,背过身去,不愿再看母亲哄弟弟的模样。
马车被追杀到了悬崖边,救兵来迟,千钧一发之际,他与弟弟只能活一人。
他缄默沉寂,坠入悬崖。
在山下的两天,他想母亲见到他会失态大哭,会泪流满面地将他抱入怀中,或许还会说一句“我儿得上天庇佑,命数不凡”。
但搜寻到他的侍卫说,二公子背上有伤,徐夫人带着他去了最近的济州府看大夫,已不在此地。
他愣在原地眨了眨眼,道:“我的腿骨已断,你背我回去。”
京城繁华,高门贵族林立,新帝登基不久,世家在未来几年内会有一番清洗。
他将这话讲与父亲听,父亲只是笑笑,不放在心上,自山崖一事后,母亲对他热络许多,他理所应当地享受着这种补偿。
直到他中了探花,母亲送了婢女给他,他淡漠而平静地收下。
婢女与人私通,被拖出去之前,大喊二公子救我。
步入仕途,初掌权力的十七岁,幼年、少年的记忆时常入梦。
他那时记下三件事。
父亲已老,母亲愚钝,不堪受他尊仰。
徐府也不过如此。
最后一件事是,他想要什么,便该去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