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海,海以她为船,船以她为帆,帆以她为杆。
见山,山以她为虎,虎以她为骨,骨以她为筋。
娘少年时期,家世倚仗,无甚顾忌,专在江湖拔刀相助,本非施恩,遑论望报,信奉一条:人欠己大大欠得,己欠人万万不可。
爹喝酒上脸,三碗醉生梦死,拉住娘不放,嚎两三个时辰的:人去楼空颜色故,东出村口又新路。今天终比昨日好,只为昨日留不住。
娘伏在耳边,阎靖铮与你的昨日呢?
爹把脸压在娘手心,那个得留万万世。
为了不和娘分开,爹追逐抗争,一而再,再而三,三死活不竭。
人俱有不舍之最,不尽力不知道那次是彻底的别离。
贺凛把刘一当活人待,当庙神奉,还是当话本瞧呢?
刘一望贺凛望他,瞳仁剪秋水,银镯睒光映,相处时日总是不够,才叫小凛心里这样没底,昔年分别,小儿势微,抵抗不得,今后万般远近,断叫梦也由人。
贺凛想罢种种,就当话本子里滚三滚,又如何。
言多言少,反正两厢里高兴。
村后山林子地,传说躲着迷惑人心的舍我兰,叶锋如刀,根活似脚,终日寻觅结伴同行的男女,埋伏等待。
叶子割伤了男子,花朵儿摇来摆去,花粉从伤口入体钻心,片刻后见女子,倾慕至深,为得两心相依,宁舍本我,非解药难消。
也有说,动我情心草,舍我其谁兰,中了招,那是两个人套一副枷,缠千道锁,天上地下,万古如一。
头回听村里霜降讲,这花并非传说,城里头叫羁绊兰,复谁花,在轻易见不到的摊市兜售,功效确实如此,要价不菲。
大家伙都不信,她爹霜不偏实话不多,她爷爷霜袭外号大掰,最会瞎掰。
贺北臻直接包了整株来,把大家伙吓得满村逃窜。
也许当年林子地,刘一曾遭羁绊兰暗算,才生报恩之外的情义。
童年一面之缘,何至于窝心不舍,总不能是他自己做梦培养出来的深厚,贺凛偶有感,刘一身上似乎裹着另外一个人半张影子。
罢了,徒增烦恼,得空寻解药之前,只论当下。
能从心时别别扭扭,顾忌不肯,时过境迁,后悔想从可是不能了。
越想越是这个理儿,越瞧刘一越稀罕。
手心的银镯圈慢慢发热,贺凛心虚地扯回手,唯恐刘一发现她手烫心紧。
正要同他讲明草庙村暗藏都是什么形色的歹人,好让自己有时间冷静,刘一把她拉到石墩子后躲避,索性是冷静不下来了。
脚步轻软,掺杂闷重,四只脚交替隐现,距离越近,对话越清晰。
“大哥,你说老七会不会被刘江谷给卖了?”
“老东西儿子还等着救命,他不敢。”
“那老七上哪儿去了?”
“多半又在哪个漂亮小崽子那儿绊住了。”
“大哥,我早说了,就该告诉他是颜姑姑要人,不然他不上心,抓个小丫头这么简单的事儿都干不好!”
“是刘老头没办妥,选的地儿不好,南断坡扔下来,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活路,老七总不能带个死人回来。”
“死人配阴亲照样一单买卖,大哥,不能惯着老七,现在怎么交差?颜姑姑叫咱们过来,我总瞧着不对劲儿。”
“行了,你明知道馒头村那个叫刘一的丫头漂亮得不像话,早点抓了送给颜姑姑,至于多此一举吗?”
“大哥,我这不是想着留着咱自己享用嘛。”
“走半天了,怎么还没到地方?”
“前面就是。”
讲话的是马贼头子无尾蛇、老五断尾貂,江湖自号蛇角蛟,飞天貂。
村长老匹夫果然和马贼勾结。
马贼已到近处,两个人脚步都沉,轻软的步子又是谁的?不好!
贺凛抓实一把泥,挡下三针,反手甩出两把刚捡的石子儿,拉上刘一不管不顾地跑。
两个马贼底细不知,偷袭的婆娘更是厉害,若另有接应,更不知是几打二,胜算不详,先逃要紧。
马贼和女人紧追不舍,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贺凛拽紧了刘一不敢卸半分力,边跑边掏出梅子糕,塞进刘一和自己嘴里。
梅子糕是甜,刘一边笑边跑。
边跑边后瞧情况,贺凛拽紧刘一,有生忘田做后手,谁要同他们拼命。
兜转田就在眼前,果然拦下三个歹人。
田中留下的出路这么快就派上用场,心存歹意的人能不能瞧见就不知道了。
顺利逃至金津庙前,贺凛顿住步子,左顾右盼,不曾见凶禽猛兽。
金津庙传得沸沸扬扬的险地,实则遍洒林家秘药,垠崖谷中的禽兽不敢靠近,刘一牵着贺凛,走入庙中。
周遭村落的祖先躲避战乱修建的密道,就在神像下头。
安居乐业久矣,无人知晓。
年久失修,残破不堪,林家将其修缮,遇追杀,机关可做抵挡,拖延时间。
刘一与林家交好至深,机关门道岂能不晓。
折腾耗子老七几日的机关,这两日正是静止期,二人一路畅通,到机关尽头刘一手动触发。
才出生天,密道外口,两排棕衣久待,前排持钩把钺兼佩刀,后排弯弓拉箭齐指贺凛。
“请公子移步。”
又是哪派人马?却知刘一真身?贺凛斜前一步,挡刘一在后,剪子掖藏在袖。
密道出口横来四人,左右是退不回去了。
刘一深望贺凛一眼,把路推平才好走。
棕衣人探头问面前首领,“小姑娘是生人。”
“闲杂人等,格杀勿论。”
七箭连发。
刘一悉心收集的药自然是好,两三顿地折腾,贺凛的气力还能一阵隔一阵地恢复极快。
飞身挡箭,跟只猫似的蹦来蹦去,一把收箭反身撇回去,全瞄准了后排弓箭手。
人倒了一地,吃痛地喘气。
爹教她打猎,在外遇险,首选逃命,柳镇习武,大哥嘱咐,轻易不出手,出手必杀招。不保证把对手打到爬不起来,就很难保证自己一直站到最后。
棕衣缠斗贺凛,难长占上风,小姑娘究竟什么来历,随身一把好厉害的剪子,竟硬生生抵断两钩一钺。
贺凛心里也惊奇个没完,刘一身份不明,但有大把银钱换灵丹妙药,家里头物件儿不能差。
可绕是能断钩截钺的剪子,前夜却不能奈何牵制她行动的软银丝,卞庭花能使得如此神兵利器,来历不浅。
好剪子使多可别磨损了,夺两把兵器代剪,贺凛左手钩,右手钺,掩护刘一往人圈儿边上退,胡挥八剌起来,像火盆上头小旋风成精,火星子扑脸地狂,谁瞧了都得后撤步。
始料未及,仿佛杀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的小妮,兵器使得得心应手。
越打越斗,贺凛越发肯定,以多欺少的,单个拎出来,底子八成是不厚,才要派这许多人叠加武力,妄图取胜。
兵刃招招,锋指贺凛,视线之外,刘一闪身相抵。
分明及时收力,怎会伤到?棕衣一时大骇,他等得令,必得毫发无损,否则百倍千倍相抵。
刘一面向贺凛,背后肩颈见红,那位要他齐整整回去。
棕衣一众愣在原地,齐刷刷盯向刘一,心里头料算上头那位的手段,惊色渐转恐惧,甚至盼上贺凛,何不如痛下杀手,了结他等性命。
贺凛横钩在前,扶住刘一,刀伤并不致命却对眼前凶徒震慑力十足。
想他等人多势众,似乎一个个对刘一有所顾忌,岂会突下重手,除非。
“自损退敌,此道不可取。今日伤一,明天残二,日积月累,你短寿不在乎,总有别人在乎。”
“岂敢自损。”刘一眼神流连,意有所指。
揽在背后的手上滑,仔细感受,贺凛才放下心来,眨巴眨巴眼,片刻就泪眼婆娑,冲着棕衣喊:“你们杀我便罢,为何重伤于他!”
刘一一口血呕出,棕衣众人心更凉半截,汗流浃背。
手臂温热搭住,刘一轻缓摇头,拔下发间签状木簪把在贺凛掌心,“你先走,行要行之事,我随后会来。”
是演是真,望一眼手心攥紧簪子,贺凛直皱眉,怎么听怎么像,随后不来。
卞庭花迟迟不到,何时现身?
反身才挡下后颈偷袭,人依旧倒地,贺凛眨眼渐暗,唯见平步青云锦半块飘然。
“卞庭……救刘……”
眼前威胁者众,她对刘一不曾设防,更不必提没露面的卞庭花。
小妮子喊的哪个?谁人暗算于她?莫非周遭还有埋伏?四探无人,几人拾箭举刀,周整已经护不住,闲杂人等抹杀不干净,罪加一等。
领头的阻拦不及,大喊住手。没眼力见儿啊!两个人靠这么近,互相在乎得厉害,少不得拦刀挡箭,再死了!
两指弹,刀身断,刘一甩袖,刀片飞窜。
飞箭劈落两半,断刀扎穿大腿。
“诸位奋力相搏,已合力诛杀此女,不好吗?”笑吟吟的脸蛋亲和俊俏,嘴角抹净,哪里见半点伤痛苦楚。
好好好,当然好。棕衣人齐齐整整抹一把额面冷汗,明白刘一恐吓之意,总算虚惊一场,尚有挽回余地。
平步青云锦为她盖肩覆颈,刘一把贺凛轻摆靠在树下,望住难舍,清秀面容,静睡安详,半醒要昏还惦记别人的安危,何时才能先忧心自己?
瞧一眼日头,朝林中静眺,耳朵微扇,风送叶响。
抽出木簪稳稳送入贺凛发髻,刘一起身背手而去,止不住嘴角欣喜,攥得这样紧,小凛果然惦记他。
“请吧,随诸位交差。”
棕衣面面相觑,不自觉均后撤半步,领头的冷汗涔涔。
明明打探过,这位是和善性子,便当日孤身行刺,实为探底的兄弟,也能全身而退,身上还带着这位给做的伤口包扎。
论伤人数量,小姑娘下手只分敌我,这位只伤欲杀姑娘的。
论伤势轻重,小姑娘手底下有深浅,全无要害,这位似下重手,贯穿的断刀却避开筋骨。
既然有如此手段,何必与他们周旋?
分明在乎又何故弃小姑娘而去?
若种种皆伪装,今日又表露身手是为何意?
这位行事,本意难以捉摸,可得小心随行。
能用受伤恫吓,何其了解上头那位的性子,表露身手说不定也是他等不该不能知晓的秘闻,看不见看不见。
得知会兄弟们,免得不知死的上赶着投胎。
刘一一个顿步,回头一眼,笑意深深。
棕衣麻溜儿扶上受伤的兄弟,亦步亦趋,全跟上刘一去。
个个腹诽个没完,到底谁强迫谁啊?又忍不住赞叹,投胎万次也未必能换得如此身貌,不怪小丫头迷了心窍,初相识就搏命相护。
他们哪里晓得,半道儿捡回来的破布丫头,早与刘一相遇,倒是年岁渐长,性子由刚转韧,儿时断杀三贼的手段,如今全都收敛了。
山林又静片刻,风鼓衣噪,窸窸窣窣,由远及近。
毛头毛脑的林貂边走边嗅,两人尾随,至贺凛跟前。
画轴大开,再察此女,惟妙惟肖,他两栖境长族贺家二姑是也。
背上人,三步走并做两步跳,飞身渐远渐无。
生忘田中三人受困,马贼头子蛇角蛟为护老五飞天貂重伤在身。
边骂废物,边做抵挡的婆娘颜姑姑,年岁不小,身手矫健,但也逃不脱田中重重桎梏。
貂老五眼前见灰,撇下重伤的大哥,直愣愣朝应接不暇的颜姑姑背后戳。
一脚蹬翻貂老五,腹背险遭贯穿,仍旧受伤不轻,蛇形长刺插在后腰,正是蛟老大的兵器辰风刺。
辰风刺尖涂满十二种剧毒蛇毒,颜姑姑拔下长刺,点穴止血,自封经脉,免毒走周身,不想蛇毒杂而繁,腰伤近心脉,为时晚矣。
身形踉跄,怒极掷出辰风刺。
要不是无尾蛇有大用,早该除了断尾貂这个累赘!也不至于吃了他的大亏!
蛟老大拖满身重伤,奋力挡下,“颜姑姑息怒!老五是被控制了!”
貂老五仰面朝天,昏迷不醒,被大哥护在身后。
慌慌张张掏解药,“姑姑请服下解药,休……”
田中幻象机关骤止,笑吟如雨日雷闪,此起彼伏,无法辨其方向。
“难怪寨中兄弟起心思,亲弟亲儿分不清呀。老七走得不冤。”
破破烂烂的鼠尾匕首从天而降。
老七死了!那崽子不依不饶,竟然追过来了吗?蛟老大心惊胆跳,攥住匕首,紧张地看向老五,怎么办!怎么办!
“岳卜来此,有何见教?”颜姑姑服下解药,面色缓和不少,镇定对空而喊。
“毒解伤复三月过,故地重游五月中,陵北困境自得解。”
蛟老大探头环视,他怎知蛇毒服下解药要休养三个多月?这可是他活命的底牌,从未对人提起。
岳卜,难道是掌上绝卜岳津迷?无怪连生忘田也随他操纵。
今日伤重,少不得休养,承岳卜所言,三四个月之后再来此地,替身就能解决?“多谢岳卜,却不知眼下如何脱身?”
“活路不就在你眼前么。”
又是一阵笑,岳津迷静去,机关幻境再起。
颜姑姑望向马贼两人,眼神凉如寒冬腊月半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