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
天际寥寥星辰。
芦苇荡弥漫雾气。
明桂枝瘫在浅滩上喘气,衣衫缠着水草,像条刚捞上来的鲶鱼。
赵斐的发冠早不知漂哪儿去,他散着湿发往沙地里一坐,倒显出三分少年相——若忽略脸上半干的盐渍。
“哈、哈啾!”
明桂枝哆嗦着拧衣摆,腕骨棱角在月光下泛青。
赵斐一怔。
“他”手上的伤患……
甩了甩脑海里杂乱的念头,他手指冻得僵硬,好不容易将火折子握住,正准备划燃取暖。
——“不能生火!”
两人同时蹦出这话,排演过似的。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默契,让两人同时一怔。
笑声是明桂枝先起的。
起初闷在胸腔里打转,渐渐扯出串咳嗽,咳着咳着竟带出几分畅快。
赵斐的嘴角跟着抽了抽,这一抽便收不住势,也便笑出了声。
雾气混着咸涩海风,全呛进喉管,比烈酒还辣嗓子。
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喜悦吗?
他想。
在这仿佛世界尽头的恬静里。
那人,终于也撕破淡定漠然的面具。
“允书兄,你这破锣嗓子,”明桂枝拿苇杆戳他肩膀,“万一招来贼人,倒省得咱吹哨。”
话没说完,自个儿先打了个晃,湿发糊在脸上像团乱麻。
赵斐这才看清“他”右颊有道新添的血痕,细如丝,艳如朱砂。
明桂枝也看向赵斐。
他的衣衫仿若历经战火洗礼,破损不堪。
那几道为了护她周全,而被歹徒利刃划破的伤口,在惨白月光下格外狰狞。
经过河水长时间的浸泡,伤口周边已然泛起红肿,丝丝缕缕血水,还在极缓慢地往外渗。
她叹气,轻轻一拍赵斐肩膀:“多亏有你,若无你相护,我定被他们像片皮鸭那样片开。”
“我也多亏有你,”赵斐肩膀一疼,却还是装作无恙:“若无你几番泅潜,我大概成上汤鱼羹了。”
“哈哈哈,上汤鱼羹。”
“嘿,片皮鸭。”
说笑声里,周围的寒意似乎消散些许。
在这陌生又荒芜无际的芦苇岸,他们阴差阳错成了彼此短暂却唯一的依靠。
潮水退下去,露出沙地上歪七扭八的脚印。
赵斐指着东边苇丛:“往那处走。”
话音未落,明桂枝已经踉跄着起身,绸服滴滴答答拖出条水线,像蛇爬过的痕。
两人逆月亮的方向往东走,四周静谧。
只有干枯芦苇枝被踩碎的声响。
明桂枝问:“那伙贼人露出什么破绽?”
“破绽不少,” 赵斐讪笑道:“其一,大运河上的大码头彼此相距不算远,船家们行船,大多一次备好四五天的食用,极少会每日都在村庄靠岸。可这船家倒好,天天靠岸。”
“太过刻意。”
“其二,我问他明日何时靠岸,他答午时。”
“午时?”
“明日初八,午时正值退潮,退潮时靠岸?他分明连潮汐表都未背过。”
明桂枝讶然,赵斐并不是只会应试之人,天文地理也能学以致用。
转念,又觉得自己太狭隘——对方是榜眼,自然学识渊博。
“其三,海津地处河海交界,当地海鲜既便宜又鲜美,偏要绕十多里买桂花鱼......”
“为什么?”
“因为你爱吃。”
明桂枝眉梢微皱。
原身喜欢吃桂花鱼。
可是……那些歹徒如何知晓?
月光照在二人发梢凝的盐霜上,晶晶亮的,像撒了把碎银。
小径曲折,夜露悠悠渗浸,他们衣物尚未干透,此刻又再湿寒。
苇叶沙沙响,割开月色。
赵斐盯着自己影子,忽道:“往后,习惯喜好不要轻易展露。”
“好。”
“你手上的伤,是何人所为?”
“什么?”
赵斐沉默一会儿,“天机府?还是辑事厂?”
明桂枝被问得一头雾水,脚步骤然停下。
夜风幽幽。
赵斐轻轻拨开一丛芦苇,继续说:“我知道,你的手腕钩骨有错位,不影响日常,却再不能悬笔……”
明桂枝一滞,下意识地摸着自己手腕。
原来如此。
前日在客栈门口,被赵斐用力握过之后,她手腕便一直隐隐作痛。
她还以为是被他弄伤。
“如此阴鸷手段,天机府和辑事厂都懂得,” 赵斐面色凝重:“你可记得那些人身上有何特征?”
四下无声,唯有芦苇在风中摇曳。
明桂枝紧了紧湿漉漉的衣衫。
水珠掉落的滴答声,于寂静凉夜格外清晰。
芦苇深处传来夜枭啼叫。
赵斐的皂靴陷进湿沙,拔足时带起串泥浆。
二人不发一言走了好久。
直至浮云将月光笼罩。
夜幕化身巨大乌毡,沉甸甸压下,严严实实笼罩芦苇荡。
“我不记得。”
明桂枝说道。
“无妨,来日方长。”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
“嗯?”
赵斐轻应一声,透着疑惑。
他看向对方,想要看“他”的表情。
可夜色浓重,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明桂枝的声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
正似周围那些在凉风中摇曳不息的芦苇枝叶。
“我被人打晕了,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我不记得父亲什么情况,不记得自己中了状元,不记得要去杭州赴任……”
“我更不记得你是谁,不记得我们曾经同窗……”
“我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字什么……全都不记得。”
浮云渐远,轻纱般缓缓消散。
月色再现。
赵斐终于看清楚明桂枝的表情。
无奈,孤单。
还有疏离。
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
赵斐觉得自己很荒谬。
有这么一刹那,他觉得明桂枝本不该置身于此。
“他”只是被莫名的命运强行拖拽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