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平康坊忘蜀楼。
夕阳懒懒,爬过三楼窗棂。
一楼、二楼的跑堂吆喝声、酒客划拳声到这层,全叫两寸厚的波斯毯吸了去。
廊下两盏琉璃灯晃着碎光,映得门框上“忘蜀”二字流光闪映,亮得人转不开眼。
屋里反而一派雅致。
檀木屏风雕着四君子图。
酸枝案头供着哥窑瓷,斜插四、五枝玉兰。
花瓣尖儿上还凝着晨露。
方卯夹一箸假河鲀,鱼肉雪白,在琥珀色酱汁里滚了滚。
对面的郭岘正搅着三脆羹,菜肴蒸汽扑在他圆脸上,一双细眼衬得雾蒙蒙的。
“要说泉州的海错嘛……”方卯咽下鱼肉,“薄壳米蚶鲜是鲜,可惜总沾着铁锈味儿。”
说着,他瞥一眼郭岘。
这位枢密使今日裹的鸦青缂丝袍,领口松两粒盘扣,似只懒猫晒太阳。
可那搁下汤匙的右手食指在桌沿叩。
一下轻。
然后一下重。
敲得人心里发毛。
郭岘忽然笑出声,眼尾褶子堆成菊花瓣:“铁锈味儿?莫不是血锈味?”
他舀起一勺三脆羹,笋尖、鸡胗在匙里颤巍巍的,偏不往嘴里送。
“上月,泉州府报说剿了足足八处私盐灶,榫卿,你功不可没啊。”
方卯后颈一紧。
羹汤热气正巧漫过郭岘右半边脸,反显得他左眼亮得骇人。
到底是吃过三朝的老狐狸,连夸人都带着钩子。
正待接话,郭岘把汤匙往碟上一搁。
“当啷!”
惊得屏风后的侍童缩了脖子。
“要说鲜,得看这道乳炊羊。”
郭岘五指张开,按住紫檀木转盘,不眨一瞬盯着方卯。
羊羔肉切得纸薄,浸在浓汤里,被他筷子尖一挑,能透出光来。
“前日,刑部老刘说要查江南漕粮账,我说查什么查?”他慢悠悠把羊肉送进嘴,油星子沾在花白胡须上,“乳炊羊离了灶火,多煨一刻就老三分……榫卿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方卯望着那根在汤里打转的汤匙,无端想起二十年前的户部亏空案。
郭岘审的。
彼时,方卯是吏部侍郎,郭岘是太府寺少卿,两人受各自衙门派遣,一同协助大理寺审理此案。
大理寺值房里,这人还没这么胖,尚且称得上身姿矫健。但也是这样懒洋洋倚在太师椅,拿小匙搅杏仁糊。
“王侍郎,你说这账上亏空的二万两……与你无关?”
那前户部侍郎王寒树一脸问心无愧:“本官是永泰十九年任的户部侍郎,及至今年,此期间所有账册已一并上交太府寺,郭少卿若觉得有可疑,自可翻查细阅。”
“那账册无甚可疑……”郭岘匙羮往盏底一戳,杏仁渣子翻上来,“但本官翻查工部的账册,发现一处巧合。”
王寒树脸色顿时惨白。
整理供词的时候,方卯忍不住问他:“你是如何发现的?”
郭岘一挑眉毛,“他的账册太完美,半点瑕疵都没有,就像在等我们去查一样……”说着冷哼一声,“呵,我就偏不查他的。”
“你怎猜到纰漏在工部那处?”
“工部、礼部、刑部,”郭岘挑衅似地看向方卯:“你们吏部的,我也查了。”
方卯颇有些不以为意:“有劳了。”
郭岘那天兴致很高,与他说心得:“这人也是蠢,吞这种断头钱……”
“他不动贪念,就不会断头。”
“我是说他如此亏空,方法太蠢。”
“郭大人有何高见?”
“织造局、市舶司,这些才是真正肥缺,钱银在倭国、吕宋一进一出,泡一转海水,便是干干净净的私己……”郭岘说得眉飞色舞:“方大人,写文章我比不过你,但论这查账的本事,你还得服我。”
……
小厮进来添酒,掀帘带进一缕寒风。
吹得方卯脸颊刺痛。
他捏着酒盏的手紧了紧。
他与郭岘是同榜呢。
宁朝最人才济济的一届。
明之万、他、赵固,傅融。
当年郭岘不过第五传胪。
经世济国的策略,郭岘确实比不上他们。
但如今,只他成了内阁梁柱。
“要说圣上这手棋……”郭岘夹了片鱼脍,在醋碟里打了个转,“三脆羹要笋尖托着鸡胗,羊肚丝勾着芡——古长青这碗老陈醋,不正好解银税法的腻?”
他眯眼笑起来,颊上肥肉把眼睛挤成缝,真似个慈眉善目的弥勒。
方卯喉头鲠着根鱼刺似的。
那日明桂枝在客栈论“银税法”时的神情突然浮现。
少年人眼里烧着火光,燎得他这老盐腌的心肠发烫。
“青山兄,” 他叹气,“泉州、杭州的银价……”
“你说……”郭岘打断他:“圣上为何偏要古长青管户部?”
方卯不接话,待他自答。
郭岘静默半晌,拿筷子蘸着酒水在桌上画。
酒痕蜿蜒成一条河。
“杭州,前市舶司使许全怡一案,一年都还未了结……”郭岘手指突然在“河”中间一戳,水渍溅到方卯袖口,“今年,又出了苏州织造一案。”
窗缝里漏进暮色,染在郭岘花白胡须上,恰似浮起层烟雾。
让方卯看不清他的表情。
方卯于是低头看桌上酒渍。
那像极了一张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