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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三脆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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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平康坊忘蜀楼。

夕阳懒懒,爬过三楼窗棂。

一楼、二楼的跑堂吆喝声、酒客划拳声到这层,全叫两寸厚的波斯毯吸了去。

廊下两盏琉璃灯晃着碎光,映得门框上“忘蜀”二字流光闪映,亮得人转不开眼。

屋里反而一派雅致。

檀木屏风雕着四君子图。

酸枝案头供着哥窑瓷,斜插四、五枝玉兰。

花瓣尖儿上还凝着晨露。

方卯夹一箸假河鲀,鱼肉雪白,在琥珀色酱汁里滚了滚。

对面的郭岘正搅着三脆羹,菜肴蒸汽扑在他圆脸上,一双细眼衬得雾蒙蒙的。

“要说泉州的海错嘛……”方卯咽下鱼肉,“薄壳米蚶鲜是鲜,可惜总沾着铁锈味儿。”

说着,他瞥一眼郭岘。

这位枢密使今日裹的鸦青缂丝袍,领口松两粒盘扣,似只懒猫晒太阳。

可那搁下汤匙的右手食指在桌沿叩。

一下轻。

然后一下重。

敲得人心里发毛。

郭岘忽然笑出声,眼尾褶子堆成菊花瓣:“铁锈味儿?莫不是血锈味?”

他舀起一勺三脆羹,笋尖、鸡胗在匙里颤巍巍的,偏不往嘴里送。

“上月,泉州府报说剿了足足八处私盐灶,榫卿,你功不可没啊。”

方卯后颈一紧。

羹汤热气正巧漫过郭岘右半边脸,反显得他左眼亮得骇人。

到底是吃过三朝的老狐狸,连夸人都带着钩子。

正待接话,郭岘把汤匙往碟上一搁。

“当啷!”

惊得屏风后的侍童缩了脖子。

“要说鲜,得看这道乳炊羊。”

郭岘五指张开,按住紫檀木转盘,不眨一瞬盯着方卯。

羊羔肉切得纸薄,浸在浓汤里,被他筷子尖一挑,能透出光来。

“前日,刑部老刘说要查江南漕粮账,我说查什么查?”他慢悠悠把羊肉送进嘴,油星子沾在花白胡须上,“乳炊羊离了灶火,多煨一刻就老三分……榫卿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方卯望着那根在汤里打转的汤匙,无端想起二十年前的户部亏空案。

郭岘审的。

彼时,方卯是吏部侍郎,郭岘是太府寺少卿,两人受各自衙门派遣,一同协助大理寺审理此案。

大理寺值房里,这人还没这么胖,尚且称得上身姿矫健。但也是这样懒洋洋倚在太师椅,拿小匙搅杏仁糊。

“王侍郎,你说这账上亏空的二万两……与你无关?”

那前户部侍郎王寒树一脸问心无愧:“本官是永泰十九年任的户部侍郎,及至今年,此期间所有账册已一并上交太府寺,郭少卿若觉得有可疑,自可翻查细阅。”

“那账册无甚可疑……”郭岘匙羮往盏底一戳,杏仁渣子翻上来,“但本官翻查工部的账册,发现一处巧合。”

王寒树脸色顿时惨白。

整理供词的时候,方卯忍不住问他:“你是如何发现的?”

郭岘一挑眉毛,“他的账册太完美,半点瑕疵都没有,就像在等我们去查一样……”说着冷哼一声,“呵,我就偏不查他的。”

“你怎猜到纰漏在工部那处?”

“工部、礼部、刑部,”郭岘挑衅似地看向方卯:“你们吏部的,我也查了。”

方卯颇有些不以为意:“有劳了。”

郭岘那天兴致很高,与他说心得:“这人也是蠢,吞这种断头钱……”

“他不动贪念,就不会断头。”

“我是说他如此亏空,方法太蠢。”

“郭大人有何高见?”

“织造局、市舶司,这些才是真正肥缺,钱银在倭国、吕宋一进一出,泡一转海水,便是干干净净的私己……”郭岘说得眉飞色舞:“方大人,写文章我比不过你,但论这查账的本事,你还得服我。”

……

小厮进来添酒,掀帘带进一缕寒风。

吹得方卯脸颊刺痛。

他捏着酒盏的手紧了紧。

他与郭岘是同榜呢。

宁朝最人才济济的一届。

明之万、他、赵固,傅融。

当年郭岘不过第五传胪。

经世济国的策略,郭岘确实比不上他们。

但如今,只他成了内阁梁柱。

“要说圣上这手棋……”郭岘夹了片鱼脍,在醋碟里打了个转,“三脆羹要笋尖托着鸡胗,羊肚丝勾着芡——古长青这碗老陈醋,不正好解银税法的腻?”

他眯眼笑起来,颊上肥肉把眼睛挤成缝,真似个慈眉善目的弥勒。

方卯喉头鲠着根鱼刺似的。

那日明桂枝在客栈论“银税法”时的神情突然浮现。

少年人眼里烧着火光,燎得他这老盐腌的心肠发烫。

“青山兄,” 他叹气,“泉州、杭州的银价……”

“你说……”郭岘打断他:“圣上为何偏要古长青管户部?”

方卯不接话,待他自答。

郭岘静默半晌,拿筷子蘸着酒水在桌上画。

酒痕蜿蜒成一条河。

“杭州,前市舶司使许全怡一案,一年都还未了结……”郭岘手指突然在“河”中间一戳,水渍溅到方卯袖口,“今年,又出了苏州织造一案。”

窗缝里漏进暮色,染在郭岘花白胡须上,恰似浮起层烟雾。

让方卯看不清他的表情。

方卯于是低头看桌上酒渍。

那像极了一张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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