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税法,不过是最亮的那根丝。
连接泉州、杭州、苏州……
后头还粘着漕粮、盐铁、边饷。
哪根动了,都要震落一兜子露水。
屏风外传来汤面香气。
他想起前日客栈里热气腾腾的面疙瘩汤。
明桂枝为他们端来面汤,一双墨眸津津亮着光。
“欲为大者,当为人役”。
方靖是这么转述“他”的话。
郭岘又夹一片羊腩肉:“榫卿,你食不知味,莫不是惦记着泉州的鲥鱼?”
“我惦记捕鲥鱼的网……”
方卯嗓子眼发涩。
话尾叫郭岘的笑声剪了去。
“榫卿啊榫卿,”这老狐狸摸出个白瓷的鼻烟壶,凑在油光光的鼻头下深吸,“十年前吏部那案子,若你明哲保身……”他倾身方卯眼前,“如今,早也入阁了。”
方卯眸色一沉。
“对了,” 郭岘扯开话题,“你侄儿呢,不是说要在老夫跟前露露脸?”
方卯槽牙发紧。
去年泉州走私案,方靖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带着衙门的师爷、铺头,一间一间银号、米铺查账。
破绽原是藏于账册里,府衙顺利查缴一万两的暗货。
那小子累得眼底发青,却仰头笑:“叔父,我早说了,每日记录银价、米价确有必要!"
“那愣头青......”方卯长长一叹,“他不怎么聪明,倔得很,但胜在有韧性。”
似他。
方卯心想。
就像当年的他,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
“那他人呢?”郭岘问。
“跟着明桂枝往杭州去了,去数杭州港的胡椒筐子。”
“明桂枝……” 郭岘手一抖,“你们认识?”
“说来话长。”
暮色漫进窗棂,跑堂的吆喝声隐约飘来。
郭岘饶有兴味地一笑:“长话长说,亦无妨。”
……
官船上,微风吹来。
明桂枝用布绞干长发。
湿气在舱板弥漫。
赵斐跪坐在茶几前,翻找药箱。
“这官船备了金创药。”
他将药瓶往地上一推,滚过舱板。
瓶身朱色标签晃转,似一尾赤色游鱼。
明桂枝鞋尖抵住药瓶。
她笑了笑。
那笑如江心的鳞鳞波光,晃得赵斐眼角刺痛。
——“他”是有多心无芥蒂,所以这般轻易对他放下戒心?
“那匪首说的裕王,”他轻轻叹气,“是我姑父。”
“哦?幕后黑手想离间你我?”
“你不怀疑?”
“我猜裕王没那么蠢。”
赵斐的心突地一跳。
他笑了。
笑声如水波荡漾开。他记起方卯说的——“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畅快”。
——“看来,你们伤得不重嘛。”
撞开竹帘的,是方靖。
他漆盘里煨着一炉腌笃鲜,袅袅冒白烟。
“你们也真是命大,来,吃点东西暖暖身。”
明桂枝搅舀汤匙,为这死里逃生感慨。
方靖忍不住好奇:“官船的甲板宽得能跑马,你们何苦去挤私船?”
赵斐用银筷尖拨弄另一瓶药:“怪我,自作聪明。”
瓶底轻叩船板,像打更人敲梆子。
方靖为他夹一大箸餸,“可不是!幸亏我半途折返,不然,你俩还在芦苇荡流浪。”
“仲安兄,”赵斐一筷子惊散汤面:“按说,方大人此刻该到枢密院了,你何故折返?”
明桂枝余光瞥了眼赵斐,又看向方靖。
上京的方大人、泉州、枢密院……
“仲安兄,你的叔父……”她吞下一片笋片,咸香里渗出鲜甜:“可是枢密院副使方卯大人?”
“正是,”方靖叹了口气,“这不都还未正式到任,枢密院的密信已经一封封沿途寄到驿站,叔父倒好,成日里念叨什么‘银税未定,寝食难安’,唉,银税法是他毕生心血呢……”
“那我真失礼,在他老人家面前抨击银税法,初生牛犊不怕虎。”明桂枝笑叹道:“亏得方大人好涵养,听我胡言乱语也没掀桌子。”
方靖筷子尖定在半空,米粒粘箸上。
叔父是好涵养,但对银税法是例外的。
去岁腊月,泉州府衙的主簿多嘴,说“银税法恐伤漕运”,叔父当场摔了杯盏。
“状元郎好口才,能把米粒说成珍珠……许是凑巧撞上三分理。”他不情不愿回道。
赵斐竹箸一顿。
舱外桨声欸乃,搅开半江月色。
“对了,” 方靖忽又问:“你们两家人不是有仇么,怎的同舟共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