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白天在学堂里,他找不机会与“他”攀谈。
明桂枝的座位在靠窗的前排,他在靠门的后排。
雪粒子断断续续扑在窗棂上。
“他”的黛袍被雪光映成鸦青色。
银骨炭爆出毕剥声。
松烟味暖烘烘,夹杂着墨香。
课间比他想的热闹。
廊下小厮正给铜手炉添香料,西厢爆出阵哄笑——几个纨绔用雪团子砸檐角的冰棱。
偏“他”坐的那方寸特别静,像是被雪砌出结界。
连呵出的白气都比旁人淡些。
也有同窗来搭讪赵斐。
他转头看向“他”。
见“他”倚着窗凝神默读,赵斐也默默捧起书。
午间,雪下得似棉扯絮。
斋夫抬来黄铜暖锅,搁在廊下。
羊肉鲜气漫进窗纸,同窗们拥出去添酱汤。
明桂枝却摸出个锦缎帕子,里头是几个素馅的包子。
细嚼慢咽,还不忘翻着书看。
赵斐也想学“他”一边用膳,一边用功。
奈何捏得了筷子,就翻不了书页。
顾此失彼。
斋夫来收拾时,半本《春秋尊王发微》被“他”翻完。
纸页冻得脆生生响。
散学时分,天又下起微雪。
明桂枝起身抖落大氅的冰屑。
玄狐毛领子沾了雪沫,像开出半朵白牡丹。
“他”经过赵斐案前。
冻硬的袍角扫翻他的笔山——那青玉笔山是家传物件,原是特意摆出来显眼的。
笔山骨碌碌滚开。
对方脚步未停,只在雪地上留下串浅涡。
转眼间,脚印就被风填平。
……
赵斐记得,那天他在松林间疾走,追了“他”好久。
深雪窝里拔出脚费劲得很。
寒氣攀着鞋底,直往他骨缝里钻。
追上“他”时,已是气喘吁吁。
“我……”
明桂枝回眸时,两指正夹着一枝松针把玩。
“他”只轻轻抬眉。
赵斐几乎忘了要说什么。
“他”玄色马靴踩过脆雪。
仿佛在踩他那扑扑乱跳的心脏。
“我姓赵,单名斐,字允书。” 他暗暗吁了道气,才说得利索。
“哦?”
“我是康顺侯府的赵斐。”
赵斐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像冰面下窜过一尾锦鲤。
——“他”没有听说过他吗?
与明家三代宿怨的赵家。
赵家这代人里,最有望攀蟾折桂的赵斐。
“然后?”
明桂枝抬眉的刹那,赵斐看见她睫毛上的霜花在消融。
不远处突然爆出碎冰声。
是一截松下的冰柱坠地。
他恍惚看见自己精心备了三日的腹稿,也这般碎成好几瓣。
每一瓣,都映着“他”嘴角似有若无的讥诮。
松塔跌进雪窝。
轻响惊醒他。
再抬眼,那人身影已转出书院大门。
赤色狐裘凝着霜雪,被暮色浸成灰鸽子羽毛的色调。
赵斐又跑了起来。
这次“他”离得不远,他只微微喘气便赶上。
“我告诉了你我的字……”
他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往前撵,靴子敲出破冰声。
“你也应该告诉我你的。”
话说出口,他才觉沾了哀求的音色。
“你猜?”
二字落地如碎冰。
他正要再开口,忽地醒过来了。
……
睫毛颤动,掀开千钧重。
最先撞进赵斐视线的,竟是明桂枝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模样。
“他”哭得发冠都歪了,咸泪淌湿他枕畔三寸。
“你、你的字……”
他刚吐出气音,就咳得止不住。
“咳,害、害我猜了好久。”
赵斐咧嘴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