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益忠咬了口枣泥酥,零星酥皮沾污前襟。
“那关家女叉着腰对嬷嬷说,‘倪二公子答应送我一套院子’,唬得教坊给她单辟了间绣楼!”
赵斐扬眉,“她父亲的案件尚未结审,倒有闲心挑院子?”
“何止!”郑益忠拍腿,“前日教坊嬷嬷来哭,说关氏要吃扬州春棠茶社的藕粉糖糕,差人日夜兼程送来!”他撇了撇嘴,“番邦妖妇,学什么杨贵妃!”
“番邦妖妇?”
“听说她生母是波斯舞姬,当年关若颐花三百两金子买的……”郑益忠唾沫星子混着酥屑乱飞:“您是没见着那妖女——雪肌玉骨、丰乳肥臀,最诱人是那双眼珠子,比翡翠还绿!”
他肥短的手指在半空画圈,仿佛要把那抹绿圈进掌心。
赵斐为他添茶,“如此身世,怎入得了苏州知府的法眼?”
“虽说是庶出,可自小养在嫡母膝下,”郑益忠压低嗓门,似说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听闻,那倪家二郎初见关氏女,扑通一下就跪在关府石阶上,说‘不得此女,当效尾生抱柱而亡’!”他轻蔑一笑,手里枣泥酥捏成渣,“后来真绝食三日,您说痴不痴?”
窗外惊雷炸响。
雨帘里闪过道青白电光。
赵斐想起明昆玉渗血的手伤。
“他”对自己,也是舍命相搏的……旁人若知晓,会不会亦说“他”痴?
郑益忠还在絮絮叨叨,酥渣乱喷。
“您瞧着吧,这关氏十足妖孽托生,到哪儿都是祸秧子!下官只盼关若颐案尽快了结!到其时,管她是回倪府当妾也好,另攀什么高枝也罢……”
另攀高枝……
高枝!
赵斐眉头一紧,额角沁出冷汗。
郑益忠九品芝麻官,不知晓关若颐案的进展,但倪家该是知道的。
说不定,那痴情的倪家二少已暗中提醒关氏,让她早作准备。
他俩的事情闹得满江苏皆知,关氏还能攀什么高枝?
左右不过是他们这些过往的官吏?
而其中,最粗的枝……
便是他与明桂枝。
他遣了方靖去教坊……
窗外雨帘泼天,赵斐眼前闪过那日在德州春花阁,方靖盯着那琵琶歌姬发愣的模样。
糟糕!
那人意志相当薄弱,指不定落了那妖妇的套!
早知道……
早知道就让昆玉去。
赵斐猛地起身,扫落茶盏“当啷”砸地,碎瓷溅落四处。
郑益忠吓得打了个嗝:“大、大人?”
“备马……”
“外头还下着雨……赵大人要去何处?”
“教坊。”
郑益忠绿豆眼倏地瞪大:“教、教坊?”
“对,”赵斐抬眼,眸光利得能剜肉:“赶紧备马!”
……
马蹄踏着粼粼水洼,赵斐缁色身影隐入雨中。
郑益忠扶着门框,探出半张油脸。
“呸!”他朝雨幕啐骂,“什么榜眼郎,什么太府寺少卿,听到狐狸精的模样,跑得比驿马还快!急色鬼!”
师爷捧着油纸伞挨过来,“大人明察,一早说那关氏满身邪气!”
“妖孽,妖孽啊!”郑益忠觉得后颈窜起股寒意,“最好她能攀上这高枝,离咱徐州远远的。”
……
徐州教坊,西侧玲珑阁。
细雨缠绵窗棂。
梅瓶新插了垂丝海棠,古琴斜置榻上。
窗前女子雪肤如玉,她捏着揉皱的信笺。一双猫儿眼泛绿,饶是皱眉也迷人。
“关娘子,小厨房新打的酸酪羹,”婢女春桃捧着食盒入来,“嬷嬷让姑娘练会《六幺》再歇晌……”
关倩兮将琵琶往绒毯上一推,玉轸磕在熏炉,当啷作响。
“练练练,” 她呻了口气,“关府都快要抄家了,我还练这些作甚!” 她扬了扬手中信,绿眼珠翻了翻:“那死老鬼,他富贵的时候,娘亲和我也不曾享他什么福,如今倒要随他倒霉!”
春桃抱过琵琶,往她怀里一塞:“好娘子,这不还是有活路的嘛……”她指了指关倩兮手中信:“倪少爷说了,咱先看哪个来往的达官贵人好哄的,傍上了先,慢慢再想后面的……”
关倩兮瞪她一眼,“那负心汉的话你也信?他早腻了我,眼下巴不得把我塞给什么人呢!”
楼梯响起踢踏声。
“喜事,喜事来了呀!”教坊嬷嬷摇着扇,隔帘轻笑,“关娘子,有京城来的贵人,锦衣华服,富贵得很,机不可失,这回您可得好生伺候了!”
关倩兮将琵琶往案头重重一顿,冷哼道:“有好事,嬷嬷怎不留给您自己的姑娘?”她睨嬷嬷一眼“莫不是个又老、又胖,满脸横肉的?”
嬷嬷赔笑道:“咱不都盼着您攀上高枝,好提携提醒其他姐妹嘛……”
“我看你是盼着我早点走,”关倩兮呛她:“省得耗您的伙食,是吧?”又问:“说吧,这次是怎样的龌蹉汉?”
“哎呦,关娘子把老娘想得坏了,” 嬷嬷举扇捂着嘴,笑道:“这回儿来的可是个真真青年才俊,十七八的年纪,长得那是明眸皓齿,俊俏得不得了!”
“哦,什么来头?”
嬷嬷从袖笼里抽出一张名帖:“太、什么少,什么什么书。”
关倩兮一把扯过来,念读道:“太府寺少卿,赵斐赵允书。”她嘴角轻勾:“呵,是有点来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