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雅阁,天字二号房。
亥时,微雨。
赵斐面前摊着明桂枝的札记。
炭笔字用刀刻一般,比毛笔字硬气。他手指头在纸上划过,墨灰沾污指腹。
是用硬笔写就的缘故吧?“他”这字,比从前更见筋骨。
不时地,赵斐还是会怀念“他”那逸趣霭然的书法。
但这炭笔字横是横,竖是竖,像匠人描花样,看惯了,也别有味道。
烛影在墙上跳动。
赵斐又翻到一页,上头画着“花想容”的“商标”。是一个简笔画就的杨贵妃,脸庞圆圆的,梳着唐朝的堕马髻,眉目含情。
旁边还标着古怪的符号。
①、②、③……
好似道士画的符。
他认得圈圈里头是大食的数字,可为什么要画圈?
等等!
“他”惯用大食数字了?
是因为那妖妇吗?
窗外,雨点细碎。
赵斐望着瘦西湖的夜雨色,叹了口气。
罢了,如今不是吃醋的时候。
“吱嘎——”
门轴轻响。
侍墨端药进来,黑褐药汁在碗里晃荡。
“准备好了?” 赵斐问他。
“回大人,”侍墨恭敬答:“已按吩咐,放了酸枣仁等安神药材。”
“嗯,”赵斐埋首札记,断然道:“再加一剂蒙汗药。”
侍墨手一抖:“这,明大人若晓得了……”
“他知晓了的话,我担着。”
侍墨点点头,推门出去。
门合上的刹那,雨声钻进来,仿佛密密轻叹。
……
次日辰时,城南。
颜玉庄后院。
雨刚歇,地面还汪着水,映出门前乱纷纷的人影。
昨日的绸缎架子拆了一些,只留下东侧那排绯红色的。
风一吹,绸子就活了,一浪一浪地翻。
墙上新钉了檀木牌子,明大人亲笔题的“花想容”三字,黑墨发亮。
旁边还附了幅杨贵妃的简笔小画。
画中人珠圆玉润、明眸皓齿,堕马髻塌到腮边,既慵懒又华贵。
云绡阁的卢景愉和梁厚并肩走过。
他拿手肘捅捅梁厚:“哎,老梁,我想了一整宿……你瞧,这颜玉庄配货的章程:在他这儿定制一件绸衫,得搭三百两的胭脂、首饰才有名额?这不是明摆着赶客么?”
他有一堂寿眉,说话时长长眉毛跟着颤。
梁厚捋捋胡子,笑得淡:“前天那五十两的入场券,你掏钱时可没眨眼呢,‘奢侈品’嘛,讲的就是这么个派头,大家都觉得它不值当,它就值当了,懂么?”
“话虽如此……”
“你还真别觉得不值,人家蒲大官人可是花了二千两,才换得入场资格。”
“他那二千两,是认了明大人这门亲,值当得不得了!”
“眼红了?你也去认门亲呗。”梁厚朝他挤了挤眼。
卢景愉一撅嘴:“你这话说的,我和他非亲非故的……”
梁厚轻声讪笑:“谁还没个如花似玉的侄女、外甥女呢,是吧?” 还未待卢景愉回神,便笑着走远了……
那边厢,蒲承泽摇着扇子晃来,嘟囔了几句大食话,见到来人,立即换成扬州腔。
“郑爷,今个儿的船期,您可得让着小弟三分哪!”
郑昌融大嗓门一哼:“听说你是那关氏的‘舅舅’?我得求你让着才对!”
“嘿,您说我这外甥女唷!”蒲承泽巴不得到城门上贴告示认亲,亮了两嗓子,高声大笑。
“哈,我老叮嘱她低调行事,你说,我这做舅舅的嘛,也没成想攀权富贵的,就只盼我这外甥女过得好。她倒好,那条嫁妆项链,我之前惯戴的那条……”
他手放脖子上比了比,“传家宝呀,我娘死前叮嘱我,说一定要找到我这外甥女,传给她!这不,前天才传了到她手上,昨个儿就当众戴上了,唉!”
郑昌融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
蒲承泽爱看他吃瘪,凑上前继续说:“你知道的,我这人嘛,平日里最最谦逊、最最内敛了!我是千万个不乐意她这样的,我可不想大伙儿因我是明大人的舅丈人,就高看我、奉承我,你们可万万不能这般哦!”
说着,拍了拍郑昌融肩膀:“老蒲我,向来是脚踏实地做人的,对吧?”
“啊对对对……”
郑昌融深吸一口气,才能压下翻白眼的冲动。
“你蒲大官人最最谦虚、最最内敛了,脚踏实地做人,全扬州城都晓得。”
……
商贾们陆续落座。
微风和煦,茶气袅袅,绯绸徐徐摇曳。
绸缎商这围人特别多,早早坐满了,还加塞了两座位。
其中一座是碧蚕庄的姚仲德。
他个子矮,一身灰绸,钻进座椅十足灰鼠入笼,眼珠却亮得发光,透着精明,叫人不敢小觑。
他端茶抿一口,叹道:“明大人这颜玉庄,真是大手笔!五十两的胭脂不过是敲门砖,后头绸缎、瓷器、珠宝三件套,啧啧,真是,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他说话时总咂嘴,仿佛在品茶,嘴一咧,大板牙露出,更像老鼠了。
顾万芝笑呵呵接话:“可不是,昨儿那场面,我这老江湖眼睛都直了。往后,让那些官夫人、官小姐们瞧着,怕是魂儿都丢了。名头打响,这颜玉庄的绸缎、珠宝、脂粉扬名海外,番邦人都抢着买,咱这行当,越来越有了盼头!”
瓷器商那桌人不多不少,刚好十人一桌。
静釉坊的卫松庭向来务实,蓝布长衫洗得发白。
他慢腾腾扯起话头:“明大人的眼光毒,这路子若成了,咱大宁货能跟波斯毯、暹罗宝石掰腕子,利不小。”
余兴宽手里的“认股计划书”翻来翻去,边角都毛了。
他低声对杨哲庸说:“老杨,‘花想容’这顶级胭脂,还得配我釉彩阁白瓷,那才叫相得益彰,你说对吧?”
杨哲庸朝对面的梁厚一瞄,压低声:“你的瓷器是好,但争得过梁厚那老狐狸?”
“总要试试。”余兴宽皱眉:“颜玉庄要成大宁顶尖牌子,衣服、器皿、首饰都有那什么线,哦,‘品牌线’!以后,海内、海外商路一开,利翻倍不止,心动,心动啊!”
“可惜我茶行没份,不然也掺一脚。”杨哲庸苦笑。
余兴宽拍他肩:“你那‘陆羽回甘’呢?能搭上颜玉庄,未必没戏。”
……
风吹过,竹叶与绯绸喃喃低语。
也似在议论这股权买卖。
卢景愉细阅认购细则:“……原东家颜茗持四成干股,前提为颜茗兼任颜玉庄‘技术顾问’,对颜玉庄‘化妆品’质量问题负全责。四成干股享受利润分红,但不得转售。若颜茗辞去‘技术顾问’,十年内不得于从事与‘化妆品’有关的行当,此乃‘竞业协议’。”
长眉下,卢景愉眸光炯炯:“绝,这法子绝!”
姚仲德问他:“绝在哪里?”
“这颜玉庄的典故承传自颜茗祖上,还有,他那死活不换方子的倔劲儿,都是颜玉庄的金漆招牌。给他四成的利钱,不比他苦苦经营好多了?如此一来,他就永远不会有二心,但凡事还怕万一……”他手指在“竞业协议”四字点了点,“这四成是干股,他不能卖,而且还有‘竞业协议’,彻底防住他另起炉灶的心思!”
姚仲德颔首称是。
卢景愉又叹:“你再看这里:颜玉庄其余六成实股拆开认购,除关氏持股一成,其余分:绸缎行业二成,瓷器二成,珠宝一成……这三类货品,全是讲究稀缺、珍奇之物,亦即明大人所谓的‘奢侈品’,三者相辅相成,这大宁的顶级‘奢侈品’,指日可待呀!”
姚仲眼珠子一溜,“若是,能把关氏那一成的股权也包全了……”他咂咂嘴,仿佛已尝到甜头。
“你想得美,”卢景愉点醒他:“若不是为了关氏,明大人未必兑颜玉庄这铺子。”
“也不知道这姓关的妖妇有什么手段,倪家二郎纨绔一个,着她的道就罢了,可明大人这样聪睿机敏的,竟也被她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