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东京松涛川濑宅。
这天是个难得的休息日,九月中旬,东京的天气已经开始渐渐转凉。
庭院里,暮夏的一抹残绿与初秋片片金黄的银杏在黄昏绛色的天空下互相映衬着,一旁的红枫暂未燃起火焰,蝉鸣却已在植被深深中暗哑了尾声。
一辆通体漆黑的丰田埃尔法在川濑宅门口停住,川濑久夏从车上走了下来。
不同于往日,她身形微晃、步伐不稳,脸上的神情也没精打采的。
进了家门,她把从医院拿的一堆药放在桌上,除了她常服的助眠类药物,还有好些流感、止吐、止痛类的药——东京最近流感肆虐,她不知怎么也中招了。再加上昨日夜里突然来袭的胃痉挛,此时的川濑久夏十分虚弱。
这下有得养了。
她头疼地想,顺手将风衣脱下递给佣人,自己则准备上楼好好睡上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川濑久夏又被一阵持续性的胃痛惊醒,醒来已是深夜,她揉了揉肠胃,准备吃一道医生给的止痛药。
但床头柜和桌上空无一物,她这下糊涂了,显然是将所有药都忘在了楼下玄关。
不愿大半夜还惊扰佣人,她随手抓了件外衣披上,准备自己下楼去将药拿上来。
行至一半,大门却传来窸窣的声响,紧接着是“砰”的一声,有人气冲冲地进了门。
玄关处传来两个川濑久夏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那是她的父母,川濑明和林卓卿。
听着好不容易同时回家的两人又将吵得翻天覆地,她的心如坠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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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父母是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攻读硕士学位时结识的,川濑明是日本知名财团的继承人,而林卓卿则生于中国上海的高知家庭,可以说是门当户对的他们当年在异国爱得如此坦荡热烈,以至于天真地想凭二十几岁血气方刚的爱情就抵过漫漫余生。
二人的婚礼奢华又张扬,但随之而来的是无休止的怀疑争吵,年少看似浓烈的感情就这样逐渐消磨殆尽。
介于家庭与工作原因,他们始终没有离婚,但婚姻在这个家早已形同虚设,两人都是说一不二,精明果决的商人,于是争吵嘲讽、冷眼相待自川濑久夏幼时就日日充斥在家中。
从能明白事理开始,她便明白父母之间已毫无爱情,也曾不知多少次目击父母分别与他们的情人约会。
在川濑久夏的记忆里,她越长大,父母就越少交流。
儿时,家里与她交流最多的人是来来往往的家庭教师和照顾她起居的保姆佣人。爸爸妈妈只是各自沉默地在家中出现,又时常剑拔弩张地彼此相对着,冷嘲热讽不可避免地落入她耳中。
川濑久夏曾经以为她可以成为父母之间感情的粘合剂,但随着一天天长大,她便明白这想法有多么可笑。
没人能挽救这段早已名存实亡的失败婚姻。两人在外都过得风流快活,身边新人不断,可是,却独独将他们唯一的女儿忘在了这座内里早已荒芜不堪的大宅子里。
川濑宅坐落在东京最有底蕴的富人区,涩谷繁华得昼夜不分,而一街之隔的松涛则掩映在丛丛绿意中,高墙后是清幽低调的另一个世界。
偌大的宅子里常常静得落针可闻,川濑久夏就这样听着屋外树林的细碎声捱过一个个孤独失望的夜晚。
她在这里长到十五岁,有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都被噩梦缠身,以至于落下了须得服用褪黑素和助眠药物才能入睡的习惯。而梦境的永恒主题则是她那对冷冰冰的父母,他们以千百般或诡异或真实的形态在出现在梦中,搅得她夜夜不得安宁。
从思绪中抽身,川濑久夏看着楼下仍然针锋相对的父母,不知道是不是身体虚弱的缘故,她觉得今日两人之间尤其剑拔弩张。
一步步往下走去,以往那些或孤独或无助的时刻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显现。通往楼下玄关的路霎时间变成刀山火海,每走一步,脑海里就尖啸着刺痛一次。
太痛苦了。
是心在隐隐作痛,还是胃里翻江倒海呢?
她分不清。
右手紧抓着栏杆,她还想往下走,但眼前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
耳旁仍是两人的唇枪舌剑,颇有越吵越恨,要把这房顶都掀翻的架势。
不要再往下了。
回去吧。
继续躲在屋里,和以往数千个日日夜夜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第二天仍然粉饰太平。
川濑久夏于是转身就要往回走,但脚下的步子却重如千钧。
心里还有个声音呼之欲出。
不能走,留下来。
不要再经历那些难捱的夜晚了。站出来吧。
在楼梯上挣扎了不知多久,耳边的那些吵闹渐渐平息。眼看着两人就要这样回到各自的房间,她好似被谁推了一把般,飞速向楼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