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么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个舒服的怀抱。素来不染纤尘的男人席地而坐,胳膊贴心地垫在后脑勺,就是有点太瘦了,膈脑袋。
少女抬眸,赵明的下颌线如刀刻斧凿般分明流畅,聚精会神地听着对面的呜呜咽咽,不时点头附和,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
而被他注视的那个“东西”,比志怪小说里描述的骇人多了。
腐烂的皮肤下,肌肉像腐水中的浮萍般起伏,几缕灰白的头发从颅顶的烂疤里钻出来,缠绕着苍蝇翅膀般的碎屑,杨么仔细瞅,才能依稀辨认出人类的五官。
恐怖的“豁口”一张一合,露出大片的牙床,点缀着数颗歪斜的牙齿,像一朵朵绽放的灰绿色蘑菇。不甚灵巧的断舌总是刮过牙床,发出类似砂纸摩擦朽木的噪音,而即使排除视觉听觉的双重干扰,从喉管深处涌出的呜咽声,犹如枯泉咕噜冒出的零星水花。
所以赵明这厮到底是怎么听懂的?
察觉到怀中人醒了,病秧子温声询问她的身体情况,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竟然摸了摸她的头,又自然而然地搂了回去。
杨么怔了一下,没有动弹。只是因为走一天太累了,她如是自我安慰。
身后传来草木清香,清甜与微苦交织,同样是风餐露宿,为什么他香香的,我都要熏入味了!这货是不是太熟练了?
杨么在内心腹诽,但耳侧依靠的胸膛,心脏跳动的声音犹如春日惊雷,让她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在那些暧昧的瞬间,悸动不已的并非她一人。
心满意足的少女懒洋洋地听着赵明转述怪人的话,心里想的却是“声音真好听”。
眼前的怪人,当然不是龙阳县传闻的“鬼怪”,他名唤王二,是这个村唯一幸存的麻风病患者,脸上的“狮面症”就是最好的证明。
麻风病传染性极强,又无治愈之法,只能凭借患者的身体底子熬过去。故一旦发了这种疫病,官府唯一的处置手段就是封锁村庄,让村民们自生自灭。而即使侥幸活下来,如王二顶着这幅尊容,也注定不会再被世人接纳。
但闹鬼之说盛行,却并非仅仅缘于此。
根据王二磕磕绊绊的讲述,龙阳县有一个商人,定期会来村里,用粮食与他换腐心草,村里闹鬼的传闻,应该就是这名商人为了独占腐心草,防止其他人来村里而大肆宣扬。
杨么蹙眉,觉得王二的猜测无凭无据,是在空口污人清白。
赵明又转述:“王二从前是村里有名的快嘴,舌头正是被那名商人剪去了一半。”
商人剪得不专业,但也达到了效果。只剩半个舌头的王二,说话如鬼泣,呜咽难懂,若不是如赵明这般耐心倾听,要么一打照面王二把对方吓死了,要么对方把王二砍死了。
杨么睁大了眼睛,正想问你为何还帮他采腐心草,目光落到供台上剩下的半碗糙米饭,又咽了回去。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以如此残破之躯,王二是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他并不是愿意,而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苟且偷生。
过去,杨么从来都是快意恩仇,但近来,她越来越能理解那些“不得已”的软弱。
可王二接着的行动却出乎意料之外,只见此人连连叩首,蒙白的双眼流泪不止,哽噎着念叨什么。
“他说他愿献上腐心草,只求你给他一个痛快。”赵明翻译。
好不容易活下来,为何还要求死,杨么不解。
赵明缓缓道:“王二说,亲眼看着父母妻子去世,又活成了这幅鬼样子,他自己不敢下手,见你是个动手利索的,只盼脑袋落地的时候少点痛……”
“不要”杨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杀你这样的软脚虾会脏了我的刀。”
纵使能理解软弱,但绝不认同,她就是她,一路向前,绝不回头。
少女一抖手腕,掉下一把解腕尖刀:“这是我最快的刀,你可以用它自裁。”杨么起身,将刀踢到跪着的王二面前,居高临下道:“或者用这把刀去手刃仇敌。”
说完她抱臂别过头去,一副你爱换不换的倨傲模样。
王二怔住了,没有瞳孔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杨么,片刻后,怪人从衣襟里摸出布包的长条形包裹,小心翼翼地展开,新鲜的腐心草还泛着幽蓝的光。
他双手将腐心草递给了杨么,见她接过,又捡起解腕尖刀,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倒算个汉子。杨么暗想,亦双手扶起王二,难得耐心地教他如何出其不意,一刀致胜,又传授了些修养生息、强身健体的法子,叮嘱他勤加练习。
赵明笑眯眯地看着,杨么挠了挠头解释:“他都给我磕三个响头了,算收了个便宜徒弟吧。”
翌日离开前,二人留下了斗笠、斗篷和盘缠,王二很是感动,却不晓得说些什么,开口就是阿巴阿巴。
“愿江湖再见!”杨么拱手作揖,与赵明潇洒上马离去。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江陵城下,李子昂陷入了苦战。
“白衣渡江”的计策并未奏效,船只还未靠近江陵城就悉数被毁,船员不得不跳船逃跑。
北路的“疑兵之计”完全没起到“障眼法”的作用,没有守兵出城迎战,至于去西路烧毁粮仓的轻骑,更是被埋伏的“铁浮屠”砍光了,无一人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