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禁锢在什么狭小的空间里,全身都被钉死了,动弹不得,整个身子又冷又硬,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楚珩看到外头是荒废的院落,枯死的草树,破落的月亮,和一个黑衣的男人,以及这男人久久凝望着他的哀恸。
男人比这四周破败荒芜更甚。
楚珩紧紧盯着他的脸,对方伸手抚摩他的身体,却仿佛隔着一层壳子,触感并不清晰,男人开口说话,声音也隔着什么,楚珩努力分辨,依据口型,猜出那似乎是一句句不断重复的“对不起”。
还有“楚珩”。他的名字。
忽然,周身禁锢解开了,男人向他倾过来,张开怀抱将他置于其中,贴着他的耳朵,低哑地说:“对不起。”
这次楚珩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他毛骨悚然,猛地坐起身,才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出了一身冷汗。他又觉得热,缓了缓神方察觉,是脖子上挂着的断玉滚烫,上面绕着丝丝缕缕的红线,连在他心脏的位置,在皮肤上形成一个缓缓流动的咒纹。
楚珩盯着那个咒看了一会,选择接受这个事实,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想,把旧仇旧怨都了结,他也就不必再被梦魇折磨。
这截断玉是楚琬琮捡到他时,他就带在身上的,也是他名字的由来。珩者,佩上之横也,龙首山纹,所有者的地位不凡,可这白珩是断的,楚琬琮把断口磨圆,做成了坠子,在楚珩脖子上挂了二十多年。珩上刻着字,不知是何朝何代的文字,细窄而长,像极了那个咒的文字。楚珩拿着断玉问过教授,教授却看不到上面的文字,问他是不是期末压力大,没有休息好。楚珩一面心说废话,他离开家以后从来没休息好过,一面觉得离谱,直到他去见过姓莫的老神棍。
他没再跟谁提过玉上的字,从读书到毕业进研究所工作,楚珩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查询,却一无所获,直至今日,他捏着那截断玉,忽然就看懂了那四个字:兰风梅骨。
兰风梅骨,剑胆琴心,是为君子名士。听着像是什么大家的家训,或者什么自警自省。
再看他心口的咒,虽然看起来是同一种文字,但又好像有简体和繁体之分,写了什么“记忆”、“生魂”、“死灵”一类,还夹杂着很多语气词,念起来像是听不出语意的奇怪口诀。楚珩将那螺旋状流动的文字誊写下来,又记下那句“兰风梅骨”,这才收拾好客房,回去找手机。
楚琬琮半多小时前后知后觉般回复他:“什么?捡的是个人?!”
楚珩对着手机,眉梢一跳,也没跳出个一二三来。他对楚琬琮没脾气,发不出火来,憋着的火气更像是对这莫名其妙的事态发展感到烦躁,也不能撒在旁人身上。楚珩忽然对自己的上辈子充满了好奇:他到底欠了别人多少钱?这是有什么血海深仇才能追到下辈子来?如果他能回到过去,一定要在结仇之前亲手处理掉自己,省的这辈子还债。他在沙发上坐着冷静了一会,楚十九方试探着走过来,围着他脚边转圈,四处闻了片刻,跳上沙发,哼唧了一声,这才确认了自己的奴隶还能继续效劳似的。
可惜此时此刻奴隶并不想伺候主子,楚珩没搭理楚十九,划着图形密码解锁,然后锁屏,再解锁,不耐烦地重复了几次,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反倒把他吓了一跳。楚珩看了一眼来电,接通电话:“喂?妈。”
楚琬琮急得语速飞快:“我刚才算了一卦,那人还在家里吗?快把他扔出去,报警叫人来领走也行,你离他远点,妖魔临世,楚珩,你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楚珩:“……”他沉默了半晌,楚琬琮还在念叨她的邪门卦,楚珩终于说,“妈,我们要相信科学。”
“科学教你客观理性地分析思考,楚珩,你总要接受客观现实就是这世上除了人还有妖魔神佛。”楚琬琮的语气突然冷静了下来,甚至有点讽刺他的意味,“七昙七昙,楚珩我问你,昙意味着什么?”
前人常以昙花三千年一现喻佛道难得,楚珩随即意识到:“我就知道南行突然给我介绍工作没安好心!妈,你这胳膊肘怎么朝外拐啊,当初还劝我答应,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楚琬琮没有对楚珩的态度作出评价,只讳莫如深地说:“那是你该去的地方,你以后就明白了。”
楚珩很难不怀疑楚琬琮捡他回家把他养大别有目的,比如把猪养肥了再宰……这么比喻好像把他自己骂了进去。楚珩知道就算是跟楚琬琮吵一架也并不能改变什么,就算他反悔不去七昙,他也已经和临世的妖魔打了交道,还糊里糊涂被种下了咒法。
最后楚琬琮反复嘱咐他,以后躲着老仇家走,别再跟故人扯上关系,楚珩听那潜台词,自己被追债追到这个份上,多半是躲不掉了。
楚琬琮挂断电话,对着手机叹了口气,南行在旁边晒着太阳倒了杯茶,瞥她一眼,别有意味地说:“是债是孽都是命里因缘,你心里清楚,人嘛,始终要过这道坎走这一遭,別操心啦。”
楚琬琮女士心态好得很,假装没听出来南行的试探和暗示,一缕清风似的从南行手里顺走了茶杯,抿了一小口,热茶一路暖遍了。她坐在竹藤椅上,略一点头:“也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楚珩也都这么大了,由得他去。”